文/八月星辰
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是由導演肯尼斯·羅納根執導、卡西·阿弗萊克主演的小成本劇情片。在2017年第89界奧斯卡金像獎中斬獲兩項大獎——最佳原創劇本獎及最佳男主角獎 。豆瓣評分高達8.6分。
影片講述了波士頓沉默寡言的勤雜工李得知哥哥去世後,不得不回到家鄉小鎮曼徹斯特,料理哥哥後事和處理侄子的監護權問題。而這,對於他來說也是一次特別的返鄉歷程,原來,曼徹斯特埋藏著李的一段絕望的回憶。
影片探討了創傷產生的根源,以及如何面對創傷記憶這一人類普遍需要面臨的問題。導演通過克制隱忍的「創傷敘事」手法,在娓娓道來中,自然而然地表達著人類關於創傷記憶的時空思考與救贖可能。
那麼,導演是如何將這一敘事手法運用在電影中,並通過藝術加工來展現電影主題的呢?接下來,我們將跟隨電影情節,從展現創傷、解讀創傷、治癒創傷3個方面來深度解讀「創傷敘事」在影片中的應用。
在闡述什麼是創傷敘事之前,先來明確一下什麼是精神創傷?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裡認為:「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到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至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
精神創傷是指由災難性事件導致的、在心理過程中造成的持續和深遠影響甚至導致精神失常的心理傷害,它使受害者「永遠沉迷於記憶之中」,無法走出創傷的影響。
創傷經歷孕育了創傷文學。創傷敘事便是創傷文學的表現形式之一,它通過描述創傷事件或經歷,找出創傷的根源,從而認識理解過去,見證個體和群體的脆弱和傷痛,以達到情感宣洩和修復創傷的作用,最終幫助人們走出傷痛。
影片《海邊的曼徹斯特》的劇本就是這樣的創傷文學。那麼,在這部影片中,創傷敘事是如何體現的,又如何一步一步引導劇情的發展呢?讓我們跟隨電影的情節來一一解讀。
《海邊的曼徹斯特》的主體時間採用線性敘事模式。李是一個生活極度頹廢而接近社會邊緣的底層人,隨著劇情的發展,影片通過七次閃回,將時間和空間糅合,展現了李不一樣的過去。
從敘事學角度看,閃回指的是相對於第一敘事時間而言,在敘事鏈上的一次時間打斷和畸變。現實生活中的物理時間是線性不可逆的,但人類的心理時間卻是「延綿」的,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彼此纏繞、互相滲透與交替。
影片閃回手法的運用,在主人公的過去與現在之間構成一種對照關係。影片通過對主人公李的衣著色彩、語言笑容的多少,以及妻子頭髮的長短造型等前後變化,呈現了兩個迥然不同的人生世界,突顯出人物的悲劇命運。
影片中的閃回,是經由主人公李的思緒引起,鑲嵌在他開車或呆坐中。尤其是叔侄兩人見律師聽遺囑一節,敘事的時間在過去與現在不斷切換。當李得知哥哥指定自己作為侄子的監護人,並且自己不得不搬回曼徹斯特時,他的情緒無法平復,思緒不斷被拉扯到過去的創傷場景中。
在那場奪走自己3個孩子生命的大火中,相比妻子的歇斯底裡,李的反應相對遲鈍。但後期卻以噩夢和閃回的方式重複出現,過去的創傷場景成了他的時間黑洞,造成他的創傷心理,以至於他的生活被分割成之前和之後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
創傷心理:指「在突然的,或災難性的事件面前,一種壓倒性的經驗,對這些事件的反應通常是延遲的,以幻覺和其他侵入的現象而重複出現的無法控制的表面。」——凱如斯
此外,影片關於時間的處理也是相對模糊的。關於往事幾乎沒有在時間刻度上有清晰的標註。在這個故事裡,所有人的生活都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斷變化,但只有李的生活是停滯不前的,他陷入了過去的時間陷阱裡,無法擺脫過去的創傷記憶。
人類的記憶具有空間性。被追憶的過去始終是包裹全部愛恨體驗和生活細節的空間記憶。
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拉什在《空間的詩學》中闡釋:「在我們的記憶這個過去的劇場裡,背景保存了人物的主要角色。人們有時以為能在時間中認識自己,然而人們認識的只是在安穩的存在所處的空間中的一系列定格,空間在千萬個小洞裡保存著壓縮的時間。這就是空間的作用。」
片中李的侄兒在父親逝世後,無論他多麼假裝若無其事,一隻冰箱裡的凍雞就能讓他重返創傷而歇斯底裡。
不同於故事時間上的模糊處理,影片中對故事空間的標註卻相當清晰。當創傷發生之後,時間慢慢流逝,空間卻不會自動消失。
影片中,李想把未成年的侄子帶到自己的工作地點波士頓,或者送去爺爺住的明尼蘇達州。但對侄子而言,哪裡都是沒有區別的「他處」,他想要待在出生地曼徹斯特,因為那裡有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朋友、熟悉的生活。
而李卻恰恰相反,他沒有辦法在曼徹斯特生活下去,他忘不了過去,他對曼徹斯特的生活感到緊張而焦慮。
因此,空間上的「曼徹斯特」絕不單單是一個海邊的小鎮,一個故事發生的場所,而是所有創傷記憶的承載體。影片中叔侄兩人對曼徹斯特雖然有著完全不同的態度,但其本質都是一樣的,即對創傷記憶原生地的某種程度的空間焦慮。這種焦慮再次印證了創傷的不可逆性。
創傷敘事是通過講述創傷、製造關聯和意義,最後暴露出創傷根源。影片持續對自然景物進行關注,通過暴雪、孤船、冷雨、海浪等意象向觀眾展示命運的冷酷。從而暴露了創傷的根源:命運的無常與不可抗拒性。
影片開始,碧水藍天中,李在遊船上和侄子嬉笑打趣的畫面迅速被漫天大雪的畫面所替代,電話鈴突響告知了李哥哥猝死。影片很快閃回到李的哥哥生病的鏡頭上,醫生告知家屬及病人,這種心臟肌肉衰竭症會無規律地突發,且無法有效醫治。
人在面對死亡時,除了震驚與不解外,更表現出一種深深的無奈與哀怨。影片將死亡歸於大自然的範疇內,向觀眾暗示死亡與四季的變換、雨雪的降臨、白晝與黑夜的更迭一樣,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應該平和坦然地面對並接受死亡,接受命運。
暴雪的意象在影片中多次出現,雪暗示著大自然的無情與冷酷。李獨自鏟雪的鏡頭在影片中一共出現三次,雪將一切的罪惡、錯誤、傷痛與折磨覆蓋,但李拒絕掩埋過去與創傷,他拒絕新記憶的覆蓋與救贖。這是他創傷的人生,也是他泣血的人生。
此外,李開車獨行的場景也體現了這種無情與冷酷。車輛拓展了人的能力,使人在廣闊的自然中自由馳騁,但這種自由也敵不過自然與命運的強大力量。行車場面不停地被惡劣的自然環境多次打斷,暗示出自然與命運的巨大的不可抗之力。
人在浩瀚的自然裡如同一粒微塵,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通過對環境的意象表達,將人的無力感與頹廢感凸顯出來。但影片並不倡導人們對抗自然、抗爭命運,而是透露出一種中庸的和解觀——接受命運,並活下去。
「受創的悲悼主體經過一段悲傷,將愛從失去的客體轉移到新的客體,順利實現移情。受創的抑鬱主體卻拒絕承認愛的客體之喪失,拒絕恢復與外在現實正常的認同關係,長時間陷入自責、沮喪、冷漠等心理情感,排斥甚至拒絕移情。」——《悲悼與抑鬱症》
弗洛伊德認為,創傷過後主體會發生悲悼或抑鬱兩種的心理反應。當親人去世,我們需要悼念逝者,宣洩悲傷,從而期望達到救贖的目的。
在探尋治癒創傷的可能性上,影片在敘事結構上進行了雙線並置的構建。
作為一個典型的抑鬱的主體,李經歷喪子後,逃離了故鄉,拒絕新的生活。雖然李的創傷沒有得到治癒,但對於正在經歷父親死亡創傷的侄子,卻選擇了另一種方式。
作為悲悼的主體,侄子拒絕離開創傷地,與朋友一起悼念父親的生前往事,與叔叔一起料理父親後事,頻繁參加朋友派對,戀愛。在影片快結束時,侄子與女友約會時穿上了顏色鮮亮的紅衣服,這就達成了影像意義上的救贖。
然而,由於時間的不可逆轉性,人類經歷的創傷不可能被完全修復。所以,影片中即便重組家庭的前妻與嫂子看似有著幸福的生活,但只要看到故人,情緒一樣會失控。
這似乎也是導演在向觀眾暗示著,即便我們用各種方式來治癒傷痛,曾經背負的過去還是難以忘卻的。
影片中,許多人都背負著過去的創傷,比如侄子的棒球老師不經意的一句「我也是在你這個年齡遭遇了父親的早逝」,以及片末僱傭李修理機器的僱主,說出的關於自己父親出海後失蹤的創傷經歷。
雖然大多數人會選擇遺忘和不背負,但總有一些人像李那樣的人願意背負沉重的過去,以證明他真實存在的過去。
不同於治癒系電影中的簡單救贖,創傷敘事不講大團圓式的結局,它旨在讓觀眾於痛徹心扉的同時,思考在人生之路上如何負重前行的可能和意義。
影片《海邊的曼徹斯特》真實地刻畫出主人公李在生活重壓下的痛苦和無力,他無法與過去告別,也不能同自己和解,只能帶著內疚艱難生活下去的狀態,揭示了命運無常的主題,探尋負重前行的意義。
影片沒有華麗的鏡頭,也沒有治癒系電影的療愈作用,甚至很多畫面都比較沉悶灰暗,但這就是真實的人生。面對命運的無常,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陽光勇敢得起來的,有人選擇堅強,有人選擇懦弱,畢竟我們只是脆弱渺小的人類。
影片沒有採用大團圓的敘事慣例,卻使觀眾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並引發深沉的思考。這得益於導演對創傷敘事手法的應用,具體而言有如下3個方面:
1、展現創傷——通過畫面閃回方式將時間和空間糅合,體現創傷的不可逆性;
2、解讀創傷——通過對自然環境的意象表達,暴露創傷產生的根源:命運的無常和不可抗拒;
3、治癒創傷——通過雙線並置的敘事結構,探尋治癒創傷的可能性,思考負重前行的意義。
一部好電影,就是把觀眾知曉但卻難以名狀的情感,通過出色的敘事手法表達出來。那些深埋在繁蕪細節中的共鳴,也許會在某一個午後的場景中,突然被觸碰,然後喃喃自語道:「是啊,生活就是這樣。」
作者簡介: 我是,愛好讀書、寫作、觀影,每年80本書、100部電影、30萬字。歡迎關注我,與有故事的你一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