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重木
《心靈奇旅》中,當主人公喬伊最終經歷了各種艱難險阻而得以從「生之來處」(the Great Before)重返人間,回到自己的身體裡完成那個在紐約最好的爵士俱樂部表演的夢想後,他發現自己獲得的似乎並非原本所想像的成就感和歡樂,反而是一絲惆悵和空落落的感覺(「為這一天我等了一輩子,我以為我會有所不同」)。這時,那位喬伊十分喜歡的女爵士樂表演者給他講了一個或許可以看作是這部電影核心隱喻的關於魚的故事:
「一條魚遊到一條老魚旁說:『我要找到他們稱之為海洋的東西!』『海洋?』老魚問,『你現在就在海洋裡啊!』『這兒?』小魚說,『這兒是水,我想要的是海洋!』」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甚至能把這個故事看作是自古以來人類或者是個體對於人生、自我和生活的一個隱喻,即似乎至少存在著兩種關於生活和人生的可能:一是「此處」,生活就圍繞著我們,像空氣或是水至於魚般;而另一種則是關於「海洋」的傳說,就如法國詩人蘭波所說的「生活在別處」,所以我們遠涉千裡、尋尋覓覓,不停地努力和奮鬥,就是為了尋找到那個被許諾的更好、更值得或說是會讓我們活得更加有價值的「海洋」。
《心靈奇旅》中的喬伊便是堅定地為第二種生活不懈地努力著,所以即使當他拿到在母親看來很不錯的音樂教育機構的固定崗位時,他依舊想為了自己的爵士樂夢想再拼搏一下。這樣的故事或許在好萊塢的模式中此起彼伏,但這部電影之所以能引起許多觀眾共鳴的卻恰恰不是喬伊為了夢想奮鬥的過程,反而是當我們「放棄」或是不再執念於自己的夢想,而轉換一種生活和關於生命的理解和態度時,或許會有意外收穫。
《心靈奇旅》劇照。
《心靈奇旅》,不只是一場反「追夢敘事」
正是在這裡,我們發現《心靈旅程》處於一個反傳統「追夢敘事」的故事上,它開始懷疑這樣的人生所可能導致的問題以及由此所產生的對於人生的過分簡化,從而徹底失去或是難以捕捉到我們所獲得的生命、擁有的生活以及所處的這個自然和世界的豐富多彩。而為了體現這一點,電影中設計了一個「生之來處」的「心靈學院」,在其中,許多還未進入地球的靈魂在導師們的培養和帶領下尋找到自己的火花而產生個性,然後進入世界,成為芸芸眾生中的一員。
「心靈學院」或靈魂培養的方案在某種程度上隱藏著強烈的傳統反烏託邦的模式,即以一種制式化的生產和規訓模式來培養人類。尤其在電影中,當這些靈魂獲得自己的火花形成個性進入地球後,它們似乎就會成為一個個體已經被規定的性格特質,成為本質。而這種先天規定的本質在很大程度上與現代關於人性、個體和存在的觀念格格不入,即伴隨著傳統哲學關於個體的觀念遭遇現代,曾經那些被想像和設定為原始本質的東西開始遭到懷疑和批判,尤其伴隨著胡塞爾開啟的現象學,以及在海德格爾啟發下所產生的薩特等人的存在主義,更是直接提出「存在先於本質」的口號,從而為解放自由的個體奠定基礎。
在「心靈學院」中,22號便是在這個制式化的生產中的bug。根據電影描述,由於它的桀驁不馴,已經在靈魂培育機構逗留了很久。而在22號看似出格胡鬧的行為中,其實正隱藏著對於這種尋找「本質」的不滿和懷疑。22號說自己對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因為在很大程度上,這些靈魂與其說是通過這些外在的物或是行為尋找到了自己的個性與本質,不如說它們也就此受制於這些外界之物並且由此失去了對於其他可能性的嘗試。
在薩特的《存在與虛無》中,他改造了胡塞爾與海德格爾關於意識的討論,指出意識是「一種沒有任何內容的純粹的透明性」,純粹的意識便是「虛無」,它不是其所是,而是其所不是。既然意識的本性即是否定性,即說「不」的虛無化,因此,世界上也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證明「我應該接受這種或那種價值」,我沒有任何本質(因為我是純粹的虛無化),所以我是徹底的、絕對的自由。「徹底的」就是指在本體論上我即是自由的,因為我原本就是虛無;「絕對的」則表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限制我,因為我「不是」任何東西,我可以對任何東西說「不」。
在《心靈奇旅》裡,22號便是那個純粹的意識,即它對任何東西都說「不」並且也不是任何東西,也正因如此才會使得它和喬伊在陰差陽錯的回到人間後的一系列麻煩和行為才變得有意義。當22號進入喬伊的身體,開始通過他的身體來感受和生活在人世間中,它才會經過一系列的行為、動作和選擇來填充「虛無」,由此——就如薩特所說的——在選擇中成為我們選擇成為的那個自己。
《心靈奇旅》中的22號靈魂。
這裡有意思的一點是,只有當22號進入喬伊的身體/肉體後,和世界的聯繫、互動與感知才會產生。在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中,他便指出,「感知的心靈是一肉身化的心靈」,而意識乃是「在其身體中、在其世界中」的東西,意識不是透明的、絕對的意識總是和世間的對象與身體以及種種意義積澱糾纏在一起,「意識就是通過身體的中介而朝向事物」。因此,這也就決定了我們所有的意識都是境況中的意識,它從來就不是空穴來風或無中生有的,而是在身體的意向性中,而身體恰恰又是與世間的對象相互糾纏,發生著關係的。
因此,梅洛-龐蒂反對薩特關於人的絕對自由的觀點,而提出「人是被判定為意義」。意思是說,在一切自由的籌劃、意識被賦予之前,我們身體的意向性、我們的生命旨趣與周遭的對象、境況早已相互協調為一個有意義的系統了。也正因此,「生之來處」的心靈和靈魂培育機構本身就是無稽之談,真正培育一個靈魂的最好方法正是22號在陰差陽錯下所進行的在人世間通過身體與周遭的互動和交流而形成的自我。
在22號的「人間一日遊」中,它通過喬伊的身體學著走路、吃披薩、坐地鐵、聽到各種聲音和音樂、理髮等等,而最重要的是它通過這具處於世間的身體來與他人進行交流……正是這些看似瑣碎和日常的身體化的感受和行為,讓原本只是作為「純粹意識/靈魂」的22號漸漸獲得了「活著」的直觀感覺,由此才能夠真正地開始思考生活、人生和個體的意義。
重新發現當下: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也正在這一背景下,我們再回到那條小魚尋找「海洋」的故事中,才會發現它在此處想傳達的意義或許有別於我們對它較為「主流」或說是在夢想敘事下的理解。老魚告訴小魚,它現在所處的地方就是其心心念念的海洋,小魚或許並未意識到這句話中的深意,即生活不在遙遠的他處,而就在我們當下或說是一直都處於其中的地方。
這一看似直白的結論背後其實牽動著整個現代性的發展,無論是對於有著漫長宗教傳統的西方社會還是我們的傳統而言,追求一種更高、更宏偉和超越的生活始終都在各種故事中被講述著和繼承著。而也或許正是在雅斯貝爾斯所說的「軸心時代」便已經為這一「二元」的生活模式打下了基礎,即在我們日常的的生活世界之上,似乎還存在一個更加完善和完美的「超越世界」,一個能夠讓人類與個體徹底完滿和實現自我的地方。
正是對於這一完滿的執念,讓人類始終在堅持不懈地追尋和摸索著。而對於個體而言,當他們伴隨著「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的現狀而進入現代社會時,便會發現,傳統關於超越的世界/人生/生活在變得遙不可及的同時也已經處在了支離破碎之中。
《心靈奇旅》中的喬伊與22號。
《心靈奇旅》中,喬伊因為小時候父親帶他看的一次爵士樂表演被感動而迷上了爵士樂,因此與頂級爵士樂演員在頂級的俱樂部表演成了他之後念茲在茲的夢想,甚至成了他一生最重要的目標。也正是在這樣的執著中,我們發現喬伊也在漸漸失去生活中的其他美好,因為當把自己的夢想當作活著或是人生的唯一目標時,其他許多與之無涉或是無關的經歷、感受、交流和互動也便往往會變得多餘而瑣碎,甚至會成為阻礙實現夢想的絆腳石。所以當喬伊在「心靈學院」看著自己曾經一幕幕的過往時,他覺得那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樣。因為夢想我們執迷,卻又在不知不覺中為其遮蔽。
當22號通過喬伊的身體去理髮而通過交流發現了理髮師的許多事情後,喬伊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都活在自己追逐夢想的泡泡裡,而由此使得周圍的一切都被「同化」,都會被排除在這個無聲的空間之外,而使得交流始終是單方面而不可能真的實現人與人之間的真實互動。喬伊的身體因為始終處在這樣的環境和世界中,而長出了一層堅硬的外殼導致他幾乎難以再通過身體來感知外界,所以無論是披薩、秋日的落葉還是地鐵裡賣藝唱歌的聲音,都不會再對他的身體帶來任何愉悅或感受。他在自己的夢想裡築起高牆,最終畫地為牢,困住了自己。
《心靈奇旅》劇照。
也正因此,當他最終實現了夢想後所獲得的卻是空虛,這個夢想的力量似乎依舊未能讓他找到那片「海洋」,反而帶來了更多的困惑和遺憾。也正是在此,這部動畫的反傳統「夢想敘事」的力量開始出現,傳統大都通過描述追逐夢想和意義中遭遇的千難萬阻,以及對其的一一克服,最終達成心願來展現人的超越性。但《心靈奇旅》卻關注到了實現夢想之後的問題,並由此讓我們開始反思一直以來關於「夢想」和「意義」的敘事與定義。
馬克思.韋伯曾說:「人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人類除了生理性的需求之外,對意義的追求或許更加緊迫。「我為什麼活著」、「我為了什麼而活」、「活著的意義是什麼」……這一系列看似簡單的問題背後實則隱藏著人類對自我存在的疑惑甚至恐慌。而也正是通過對意義的追求和追問,我們才會對圍繞著我們的生活、人生、個體和世界有著更加深入或多元的了解。
但伴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我們發現在「上帝死了」之後的「人的世界」中,自我依靠所能夠提供的意義強度似乎也在漸漸地衰弱而開始引起普遍的焦慮和恐慌。並且由於社會作為一個穩定的存在場域,它自身也需要生產和再生產一系列法則和規定,以及人們對此的信任,因為只有如此才能使社會具有合理性。
也正因此,我們會發現,在那些關於「夢想」、「意義」和「什麼樣的生活是好的/值得過的」的故事中,隱藏著強烈的同質化傾向以及諸多陳詞濫調。既是因為個體大都從社會中尋找自我意義,因此在不由自主中開始遵循這些意義去生活;也因為社會本身對於那些未能遵從或是出格的個體往往會施加各種壓力、汙名甚至迫害,從而導致千篇一律狀況的出現。就如齊澤克在分析現代社會欲望生產機制時所指出的——「我告訴你你的欲望」,社會也在告訴或是形塑著我們的「夢想」和生活與存在的「意義」。
《心靈奇旅》劇照。
正是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對於「夢想」和「意義」過分功利化、工具性的改造與定義,導致「無用」、不努力、不務正業、不符合社會規範以及種種消極的情緒和行為成為被汙名和需要被清除的對象。人們過分追逐「海洋」而忘了附近的生生不息;對於那些被「告知」的夢想和人生意義的過分執念,而導致自我封閉,失去與他人和世界的來往與互動;當我們渴望著成為英雄,成為傳奇的時候,自己真實的生活卻一天天地枯萎,庭中花開花落,都與我們無關……正是在這層層覆蓋之下所形成的外殼,讓我們的身體開始變得麻木,最終喪失和世界與他者的交流與感受能力。在《心靈奇旅》中,那些陷入執念的靈魂或個體最終被層層覆蓋而變成遊蕩在野外的可怕之物。
美國作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曾經講過另一個關於魚和水的故事:
「一條老魚遊到一條小魚身邊問它:『覺得今天的水怎麼樣?』『水?』小魚問,『水是什麼?』」
這兩個關於魚和水的故事其實都在揶揄同一種現象,即我們對於我們自身可觸及、可感受、可認識與理解的「附近」或真實世界的無知和忽視。在《心靈奇旅》中出現幾次看著稀鬆平常的自然景色,秋葉紛紛或日出日落,對22號而言這都是生命和生活中的奇蹟,但對喬伊而言,那就是與我無關的瑣碎。
22號通過身體直觀地參與和感受著這個世界,也在這一過程中尋找和塑造著自我——那個我們自己想成為的個體,生機勃勃且真實地生活著。當喬伊在最後被賦予了第二次生命的機會後,他踏出家門看到陽光明媚、樹影斑駁時,意識到的是活著就是「享受當下的每一分鐘」。「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看似稀鬆平常的事情,對當下的每一個匆匆復匆匆的我們而言,或許依舊是最難的日常之事。
撰文|重木
編輯|張婷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