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史記》裡的眾生百態,今天和大家聊聊廉頗。廉頗的「上卿」是在刀光劍影中贏得的,沾滿了血雨腥風,他與許許多多的武將一樣,堅守「功名祗向馬上取」的信條,自然就對僅憑寸舌之功上位的藺相如嗤之以鼻,也以與其同列為恥,更不甘心身居其下了。廉頗曾公開宣稱:「我見相如, 必辱之」。
藺相如素曉廉頗居「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自傲,也熟知廉頗對自己腹誹多多,但鑑於時局的動蕩不安,擔心將相失和,會給趙國帶來滅頂之災。於是,為了不與廉頗正面發生衝突,相如選擇了忍讓,一種屬於大智慧的忍讓。每每上朝時,相如常常稱病,以避爭奪位次先後而引發的尷尬;出門與廉頗不期而遇,相如旋刻掉轉車頭絕塵而去。
如此這般,相如的「舍人」不高興了,他們拋家舍業,投奔相如門下,就是想著追隨主子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可現實是廉頗「宣惡言」而相如「畏匿之」,東躲西藏,不僅憋屈,更覺羞辱,於是大家紛紛「請辭」,相如則「固止之」。相如也是「舍人」出身,深諳「舍人」的不易和內心深處的想法。可大敵當前,兩虎相鬥,必有一損。親者痛、仇者快之事,萬萬做不得。「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
相如的坦誠,讓「舍人」們汗顏;相如的深明大義,更讓廉頗羞愧難當。於是,廉頗脫衣露體,身背荊杖,在賓客的陪伴下到相如府中請罪:「 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細想,那場面一定感人至深,敞開心扉, 坦誠以待。該是人世間彼此交往的高境界了。廉頗的負荊請罪,成就了一段千古的佳話,也將他的名字大寫在了歷史的深處。
廉頗所為,並不讓人意外,胸無城府,該說便說,該做就做,是廉頗最為突出的個性特徵。曾幾何時,廉頗送趙王和相如赴澠池之會,就曾對趙王直言:大王此行,推算應不過三十天,三十天大王不回,請允許立太子為王,以斷絕秦國要挾的念想。沒有路順風的吉言,也沒有馬到成功的諛詞,吐口唾沫就是釘。
因為有了廉頗和相如的輔佐,趙國在群雄逐鹿中,也搶盡了一時的風頭。
可當趙惠文王薨,其子孝成王即位時,強秦又重兵壓境。無疑,這是秦王在考驗孝成王,是在摸孝成王的底牌。廉頗率軍抗敵,多次交鋒卻勝少敗多。廉頗便「固壁不戰」,任憑秦軍屢屢挑釁,只是作壁上觀。硬刀子起不了作用,就用軟刀子。秦國派出間諜四處放風:秦國最怕的,是趙奢的兒子趙括統帥趙軍。言下之意,廉頗老了,年輕時的勇力已蕩然無存。而這樣的謠言正迎合了年輕氣盛的孝成王的心理:堅壁不出,是膽怯,是丟臉面的事兒。於是,孝成王便任用趙括為大將,取代了廉頗。
當其時,身染重病的相如連忙進言:「 王以名使括,若膠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何變也。」相如的眼力何其毒也,以為趙括為將,只能是膠柱鼓瑟,彈奏一個調子。而戰場上瞬息萬變,死讀書讀死書,是不能隨機應變的。可孝成王聽不進老臣的逆耳忠言,一意孤行。
其實趙括的父親,一戰成名的趙奢,身前也有過預言:「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趙不將括即己,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將生死攸關的兵事,說得輕輕鬆快,實是兵家之大忌。果然,趙括取代廉頗後,「悉更約束,易置軍吏」。臨陣易將,改弦更張,絕非帥才所為。久經沙場,老謀深算的秦軍統帥白起聞訊,便設下了一個個圈套,而飽讀兵書的趙括連連鑽進套子。結果,趙括戰死,趙軍潰敗。「紙上談兵」, 不僅談去了趙括自己的卿卿性命,更談掉了四十五萬將士的頭顱。這樣的教訓,怎一個「慘」字了得?
賦閒的廉頗重新被起用,舊時的門客去了又來。廉頗心恨這些見風使舵的小人,一揮手:「客退矣!」可門客們卻振振有詞:您老太迂腐了,如今的交友之道,同市場交易一樣,您有權,我們就追隨您,您沒勢,我們就離開您,這是很自然的道理。廉頗領受了這樣的人生哲學,不知有何感慨?
孝成王去世,其子悼襄王即位。新王上任三把火,有一把火燒得又是廉頗。沒想到過去的一幕活劇又將重演,廉頗怒火中燒。軍人可以馬革裹屍,可以青山埋骨,最不甘心的是平白無故地被迫解甲歸田。於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韙,抗拒王命,竟然攻打前來接替他的樂乘。結果,樂乘被打跑了,可他在趙國也呆不了了,只好逃到魏國的大梁。
在大梁,廉頗無所事事,百無聊賴。許多年後,趙國屢屢受挫於秦軍,悼襄王想起了廉頗,便派人去魏國,看看廉頗能否再次擔當重任。可與廉頗素有私仇的郭開聞訊後,搶先一步用重金收買了使者,唆使其詆毀廉頗。
在異國他鄉,見到故國的使者,廉頗心奮不已。多少年來,他一直心存幻想:再度出山,為國效力。為了彰顯自我,廉頗一飯鬥米,肉十斤,然後,頂盔披甲,提槍上馬,儼然當年,凜凜威風不減。可使者向悼襄王報告卻謊稱:「廉將軍雖老, 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郭開的重金,化成了使者嘴裡的「一會兒就拉三次屎」,老而無可用了。
由此,廉頗的一腔熱血,付之東流。雖然,後來楚國暗地裡派人將廉頗接去,可身為楚國將軍的廉頗,卻毫無建樹。最終,廉頗客死楚地。臨死前,他對天哀鳴:「我思用趙人。」依舊想著統帥趙國的子弟兵,可天不遂人願,人能奈天何?廉頗只能空懷壯烈。
宋人徐鈞有詩「遺矢讒言棄老成,肉多飯健尚精神。可憐一點狐丘志,到死猶能用趙臣」,這是廉頗暮年悲劇的真實寫照:而宋人辛棄疾「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詩句,則是詩人借廉頗之酒,澆自己心中塊壘罷了。
廉頗身前,馳騁疆場,戰功赫赫,可他生後,人們記住的卻是「負荊請罪」,卻是「頃之三遺矢」,而且,這些故事又不停地被詩化,被戲劇化,漸漸成為民族文化的一個特殊符號。歷史就這樣與廉頗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幸邪?不幸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