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
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
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
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
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蹟。
南箕北有鬥,牽牛不負軛。
良無磐石固,虛名復何益。
【行人囈語】
《明月皎夜光》是頗多爭議的古詩十九首之一。其爭議聚焦點即為該詩產生的時間,是西漢之作,還是東漢作品?「玉衡指孟冬」中的「孟冬」究竟是何時?是表呈時間還是暗指方位。李善推理考究出「玉衡指孟冬」之時令乃「漢之孟冬,今之七月矣」,將其確定為西漢太初以前的作品。而有人據「促織」之名不見於《爾雅》、《方言》等書,則斷定該詩為西漢以後的作品。兩漢之爭的意義即在於考證其詩的真正出處,深究詩人的創作背景,辨析詩中的情感傾向,從而一窺見其時代的人生價值追求。
我以為,該詩真正應當聚焦的爭議當為《明月皎夜光》本身所呈現出的情感,及為其情感的表現方式,詩人在選擇物象、賦比興上所下之心力。這首詩當深究是對友情的追悼,還是對虛名的不斷拷問?
鍾惺曰:「此首『明月皎夜光』八句為一段,『昔我同門友』四句為一段,『南箕北有鬥』四句為一段,似各不相蒙,而可以相接。歷落顛倒,意法外別有神理。」吾深以為然也。其實這首詩,如果歷落顛倒,其詩旨將大相異趣。試看顛倒如下: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
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南箕北有鬥,牽牛不負軛。良無磐石固,虛名復何益。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蹟。
如此這般呈現,其詩才即如方廷珪所言:「此刺富貴之士,忘貧賤舊交而作。」但實際上該詩是以「良無磐石固,虛名復何益」而煞尾,如此,當深思「良無磐石固」是聲討同門之忘情背義?其「虛名復何益」中的「虛名」指陳同門友情之虛?於此,我是不大認可的。
如皋姜任修在《古詩十九首繹》中談到該詩的主旨是「撫時思自立也」。他認為「清秋其忽戒矣,物換星移,我友富貴相忘,棄舊不顧,何以異是。雖有同門式好之名,亦無益耳。箕鬥罔施,牽牛弗御,鑑此而悟交之不固,人之不足倚也;可不自立哉?舊說以為刺友,然君子不責人以恕己,非徒朋友相怨己也。」通俗地說,即姜任修以為,該詩不在於責人,而在於悟道——物換星移,人之交往不固,人之不足倚,撫時撫世而思自立。這個論調是有一定可取之處。
《今日良宴會》中詩人即從彈箏新聲,識曲聽真的歡樂良宴中感喟到「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意欲奮發有為,但末了詩人卻道「無為守窮賤,坎坷長苦辛。」情緒由高漲而至低落,落差之大,令人咋舌。《明月皎夜光》其情緒之變與《今日良宴會》如出一轍,先前還處於聲討同門友「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蹟」的憤慨中,接下來馬上道一句「良無磐石固,虛名復何益」。其無論是將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之行為視為求「虛名」,還是將「我」與「同門友」的友情視為「虛名」,都是一種情緒上由高到低的巨大回落。如此,我們甚至可以推論出寫作古詩十九首的詩人,其性格情緒的把控極不穩定,忽冷忽熱,乍高乍低,瞬息起伏變化,其性情,通過其詩情、才情一覽無遺。
但這首詩真的即如姜任修在《古詩十九首繹》所言,是「撫時思自立」嗎?我並不以為然。
這首詩既不是劉履、張庚、張玉穀一諸人所言「怨朋友之不我與也」「此不得於朋友而怨之之詩」「此刺貴人不念舊交之詩」;也不是吳淇《古詩十九首定論》所談「此亦臣不得於君之詩,非刺朋友也」,生生將《古詩十九首》中的每一首詩旨歸置於儒教下君臣之道的範疇。
我以為,以上關於《明月皎夜光》的主旨探索,統統不足以完美地解釋該詩在結構上的安排。「似各不相蒙,而可以相接。歷落顛倒,意法外別有神理。」明代鍾惺所注意到的這一點,清人陳祚明同樣也認識到了,他說:「古詩妙在章法轉變,落落然若上下不相屬者,其用意善藏也。」如果該詩的主旨即如上所說,刺同門友,怨朋友不念舊交,不施援手,那麼絕然不該將「良無磐石固,虛名復何益」置之詩末。
我認為,該詩的真正主旨不是對友情的追悼,而是對人世間一切虛名的拷問。「明月皎夜光」前八句,以「促織」、「玉衡」、「眾星」、「白露」等物,感「時節忽復易」,即如《今日良宴會》所言「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人世間真正值得追求的是什麼?下接「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以秋蟬鳴樹間一夏,玄鳥歸飛一季,而啟人生短暫,歸宿何在之慨。從世間萬物推及同門友之追求,「高舉振六翮」,其詩由物及人,順水行舟,順理成章。
詩人當然不會幼稚到指責同門友不該有自我的追求,詩人所怨憤的不過是同門友居然「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蹟」,其「不念」「棄我」兩詞足彰詩人內心之酸澀,同門友之背信棄義,詩人的憤怒是如此之真實不虛,據此,我們可以肯定地推論出:詩人自己也是想那「高舉振六翮」之「虛名」,只是苦於沒有「六翮」罷。詩人如何處置自我之憤慨,展開內心的自我撫慰與療傷?
詩人月夜遙望「南箕」「北鬥」「牽牛」諸星,感時序之變易,萬物之不永,人事之變遷,情感之凋零,名之不符實,而生發人世之慨嘆:「良無磐石固」,一切都在不停息的流變之中,沒有什麼永恆不變。既有如此之體悟,那麼,求虛名,復何益?至此,詩人的情感由對同門友的怨憤而轉為對人生的深沉喟嘆。即陸時雍所說,該詩「諷而不誹」。
將《明月皎夜光》之主旨置於譏刺同門友之背信棄義,個人以為,失之忠厚,人貴責己不責人;如果將該詩歸評為表現自我之怨憤,則失之狹隘,當看到詩人俯仰天地,目接耳聞,感時序之變,追索於萬物,思流變,了悟人生。
全詩最後歸之於「良無」,結之於「虛名」。真正好一個「無」,好一個「虛」!詩人悟道:世間空相,萬事虛無。人世到底是幻相一場,水月鏡花,何必在意,又何必上心?藉此,詩人的情感由怨憤而轉入寧靜,由友情的追悼而轉為對虛名的拷問,由責人而轉入思考自我之人生。在詩末,詩人最終實現了自我靈魂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