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人過著他人的生活,他們的思想是他人的觀點,他們的生活是對他人的模仿,他們的熱情是一句引言。
在兩段夾雜風雪的車程和一座貼滿復古壁紙的農場房子之間,《我想結束這一切》上演的情節看上去並不複雜:穿毛衣的捲髮女孩和剛在一起僅六周的男友傑克,一同去傑克的老家探望他的父母。但是,這個見家長故事可不是本·斯蒂勒對上羅伯特·德·尼羅,在開篇車窗玻璃內大段的對話過後,以到達傑克老家為節點,《我想結束這一切》開始變得詭異而失常:
綠草間落雪的車,過於搖擺的狗,女孩的毛衣顏色和首飾不斷變化,傑克的父母在中老年態間來回穿越,而對話中,女孩的職業、名字和她與傑克相識的故事上演著互斥的版本。同時,一位老年清潔工的日常穿插在故事中,他仿佛隔著雪幕,窺視也滲透著傑克和女孩的這段旅程。
《我想結束這一切》,這部被大量掉書袋對話、令人費解的細節和似乎能被彼此聽到的內心獨白所佔據的影片,確實有些晦澀。然而,雖然影片的信息量大到像雪花一樣撲面而來糊觀眾一臉,《我想結束這一切》更像是一座出口既定的迷宮,而不是需要一塊塊拼湊的拼圖。它路程固定、直指前方,而要走到終點,參與者可能需要找到兩把重要的鑰匙:捲髮女主角和老清潔工的身份。
那麼,這個帶領我們進入故事、放開心聲讓我們聆聽的女孩是誰?
影片一開始,坐在男友身旁的女孩把頭靠在車窗上,心裡想的卻是「我要結束這一切」。這裡的「一切」,似乎指向女孩與傑克的關係,寫滿未來已知的疲倦感。然而,當我們據此以為《我想結束這一切》聚焦親密關係,以為查理·考夫曼終於跳出了「傷心老男人」的大腦,破天荒地選擇了一位女性作為主角和研究對象,我們不過是中了他精妙而迷惑性極強的煙霧彈。
女孩的身份和作用,是理解《我想結束這一切》設定的關鍵。找到這把鑰匙的時機,對於每個觀眾來說可能都不一樣,但一旦發現,就會立刻明白故事的來路和去程。我可能是相當後知後覺且不細心的觀眾,於我而言,問題答案的提示,出現在傑克的童年房間中。那個堆滿了書籍和影碟、擺著兒童床的小房間,像是傑克的大腦切片和記憶圖騰,暗示了這個作為影片敘事視角的女孩,不過是傑克腦海中理想伴侶的化身,是想像和意淫的產物,而這段旅程、這個家,也都是傑克腦內虛構的戲碼和娃娃屋。
傑克房間裡的一切都和女孩緊密關聯:女孩在來時的車上念出一首自稱原創的《骨狗》,這首詩出現在了傑克床尾放的一本詩集中;傑克的書架上放著寶琳·凱爾的影評集,在回程時兩人談起《醉酒的女人》,女孩就抽著煙激情引用寶琳·凱爾對該片的評論;書架上有物理和繪畫相關的書籍,女孩就一會兒自稱物理學家,一會兒立馬改口成畫家。
站在這個節點再往回看,在這之前,對於女孩是想像產物的這一設定,《我想結束這一切》早給出了很多暗示:在開篇的車內戲中有很多兩人對話重疊的部分,仿佛兩位主角都知道對方要說什麼,沒等問題問完就可以立馬接上;女孩的每一場內心獨白,傑克都好像能聽到一樣,不斷追問「你在想什麼?」;而在傑克家,女孩把照片上的小傑克恍惚中誤認成了童年的自己,也證明他們倆其實都是同一人,或者說,同時存在於同一個深深腦海裡。
那麼,女孩在這個幻想世界中有什麼作用呢?
在傑克和女孩剛出發的時候,傑克提起了華茲華斯的《頌詩:憶童年而悟不朽》,稱這首詩是寫給一個叫露西的女孩,一個詩人眼中的理想情人。所以,傑克身邊這個最開始叫露西、後來不斷改名的女孩,其實也就是傑克心中最完美女孩的化身。
而傑克在幻想世界中,把這樣一個完美對象帶回家,有著三方面的作用。首先,女孩是傑克曾幻想成為但沒成為的一切:傑克喜歡繪畫、物理學、詩歌、電影,女孩就變身畫家、物理學家,隨口寫詩,對電影高談闊論;同時,女孩口中不斷變換的初遇故事,讓傑克在父母眼中聰明且浪漫,風趣幽默還大膽追愛。最重要的是,傑克希望女孩能看到自己照顧年邁父母這值得嘉獎的行為,他需要被看見,也需要被認可。
但是,完美對象總是一體兩面的,女孩既然可以承載傑克所有對於浪漫和成功的不實幻想,就絕對也會成為傑克自我懷疑和不安感的終極化身。所以,女孩對於傑克只會模仿和引用的指責,和她貫穿全片的「我想結束這一切」的念頭,都不是什麼幻想之人自我意識的覺醒,而是構建這個幻想世界的傑克,在現實中對自己不配得的感覺越來越深。這種再也無法靠幻想蓋過的思緒,轉換了虛構的完美女孩,讓她不斷接到電話,而電話那頭,是老清潔工充滿恐懼和焦慮的聲音。
不同於女孩身份的煙霧彈,老清潔工就是變老後的傑克,即幻想世界主人好像更好猜一些。從序幕中老清潔工與年輕傑克同時以背影出場開始,老清潔工與小情侶所處世界之間的關聯一直很明顯,就像是老清潔工的所見所感,滲透進潛意識,再滲透進幻想世界風雪的縫隙中。
老清潔工打掃時遇到的音樂劇彩排,變成小情侶車載電臺中傳出的《俄克拉荷馬》選曲,他看到的電視劇情節則被直接借用成小情侶的浪漫故事;他車中散落的塔爾西冰淇淋包裝,之後化身暴雪中不合邏輯存在的冰淇淋站,而清潔工制服也出現在傑克家的洗衣機中;在高中走廊上,他看到的漂亮金髮妹和被排擠的少女,後來都幻化成冰淇淋站員工,而當幻想傑克接過冰淇淋,他和員工少女手上的,是同樣的紅疹。
最能證明老清潔工是幻想主體的,是在虛構的美好世界中仍不斷閃現的對年齡和衰老的恐懼,像一點點遺漏的電磁輻射,讓幻想世界變成恐怖電影。母親的耳鳴、她隨著年齡而消逝的幽默感,父親的遺忘,傑克和女孩針對老年學的討論,都暗示了這段想像的主人正在經歷並時刻恐懼著衰老。傑克在去冰淇淋站前的一番話,更是顯示出他根本不是觀眾眼前這個不到三十的小夥。他對於母親溺愛的反思,對所有老生常談的質疑和「總會遇到屬於你的人」敘事的不信任,都證明這個傑克,早就是經歷過滄桑和失去,在生命盡頭無助回望的孤獨老人。
這麼看來,查理·考夫曼對於反轉完全不感興趣。從一開始,他就把兩個關鍵問題的線索布滿全片,而《我想結束這一切》,就這樣變成了為每位觀眾私人訂製的雙向對話。觀眾在哪裡拿到這兩把鑰匙都沒有太大影響,因為一旦領會,就能馬上理解之前走過的彎彎繞繞的路程,並且清醒地走向迷宮的出口,和早就註定的結局。
到這裡,《我想結束這一切》的全貌終於顯現:一位獨身而病弱的老清潔工傑克,在腦海中構建出了一個理想化的幻想世界,在那裡,他有一個實現了他所有願望的完美女朋友,而他那孤單的自我,也被她看見、被聆聽。
同時,在幻想世界之外,傑克的渺小一生也被勾勒完全:他從小有很多的熱愛,但毫無才智天賦;他嚮往愛情,但太過怯懦;他的父母時常吵架(即使在幻想的完美世界中吵架聲都出現在背景中),他在學校也受盡排擠,母親溺愛他,他卻擔心父親像忘了農場裡那隻豬一樣把他忘記。諷刺的是,他(疑似)最終把母親遺棄在養老院,而得了阿爾茲海默症的父親,也真的把他遺忘。
到了旅程的終點,那座在傑克的人生中完成了悲慘閉環的高中時,女孩和老清潔工這兩把鑰匙終於相遇。在一段滿足考夫曼私心的歌舞片段後,老清潔工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結束浪漫愛的幻想,結束指向原生家庭的追責,也結束無謂的理想和希望,跟著那隻曾經最讓他害怕的身下掛滿蛆蟲的豬,走向屬於自己的頒獎禮。
對於老清潔工的選擇有很多解讀的方式。我個人的理解是,老清潔工腦海中構建的幻想世界和傑克與女孩的這趟旅程,不是老清潔工死前的走馬燈,而是像心靈的呼吸機一樣維持著老清潔工苟活,已經進行了很多年,循環了很多次。女孩覺得自己已經認識了傑克很久,和教學樓外滿滿一垃圾桶的冰淇淋杯,似乎都能證明這一點。但是,隨著老清潔工的日漸衰老,隨著他對自己的懷疑越來越深,也將自己的可悲人生剖析得越來越清楚,他的變化帶動了幻想世界中的女孩,開始質疑,開始想逃脫。
所以,在這趟最終的旅程中,當女孩站到老清潔工面前,她終於回憶起了自己和傑克的真實故事。傑克對於女孩,不過是當初在酒吧盯著她看的變態,而女孩對於傑克,也不過是多年前沒勇氣要號碼的一個心動對象。
在一排排儲物櫃前,老清潔工終於承認了自己的失敗,也終於放棄了構建多年的白日夢。那場夢幻的芭蕾,本該是幻想故事的浪漫高潮,但這一次,老清潔工殺死了那個比年輕時的自己還帥氣的幻想自我,解放了幻想世界中年輕的傑克和女孩。
傑克的故事是悲慘的。他有過很多熱愛和理想,讀過很多書,卻仍然過不好這一生,只會用他人的語言表達思想、拙劣地模仿他人的生活,再用幻想粉飾太平。但是,《我想結束這一切》雖然是以傑克的自殺作為結尾,卻顯露出一絲悲觀的上揚。
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傑克終於和自己最害怕的夢魘,那隻長著蛆蟲的豬和解。而在傑剋死前的頒獎禮上,雖然他仍然偷用《美麗心靈》的演講,再以《俄克拉荷馬》裡的一首歌結束表演,傑克卻不再因為引用而自我指責,而是平和地讓那些影響過自己的作品,成為自己永恆的一部分。甚至,傑克都不再對衰老感到恐懼,他以老年姿態,和同樣化著老年妝的、他生命裡重要的人一起,慶祝他庸碌而孤單的一生。
最後一幕,白雪之中空無一人,高中校外的樹旁,傑克結束生命的那輛車被大雪掩埋,像潔白的棺槨。在這張定格的風景畫裡,雖然沒有悲傷的人物,卻精準地傳達出了最為悲傷的情緒。一生都在模仿的傑克,最終用結束一切的方式,完成了他生命的第一次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