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裡,腦子裡常常會冒出這麼一個問題:電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放映廳裡,眾人坐定,場燈暗去。整個空間只剩一方銀幕發出光亮。像一場夢嗎?今天要說的這部電影,或許不足以實現這種暗房效應帶來的、現代文明中的短暫迷幻。但它卻提出了類似的一些問題。關於儀式、關於意義。關於自由。
如片名所見,這是一個冗繁平緩,又暗礁洶湧的家庭故事。非常文藝,也非常狗血。文眼,便在於愛與陌生。
上校(張曉雄 飾)滿頭華發,少時驕傲不再。還被確診罹患阿茲海默。他曾對最疼愛的小孫子說過,在他的記憶深處——風是有味道的,水是有倒影的,樹是隨風搖擺的。而生命,就像幾張照片而已;如果沒有回憶,他的人生或許會變得更美好一點。
病症就像一棵樹,伴著歲月生長;回憶卻變成了根,扎進地平線下,埋葬在視線所及之外。最疼愛的孫子、磕絆一生的髮妻、剛出獄的女兒……終將成為他眼中的陌生人。他的人生美好了嗎?
先看他眼中這些陌生人。女兒小夢(李夢 飾)少時,不可救藥地愛上一名黑道少年。不但委身於他,為他誕下一子,還曾為他用奶粉箱偷運毒品,蹲了6年大獄。出獄回家,兒子阿全(李英銓 飾)卻把她當成陌生人。
上校夫人(呂雪鳳 飾)是個鄉下女人。也是這座房子的女主人。潑辣、要強,甚至還算是有些風情。唱一輩子歌仔戲,還常常帶著兒孫一起上臺。女兒出獄,她一手張羅著去黴運的儀式,一手興高採烈地在每日三餐中添置一副碗筷。團圓了,卻又常常大吵特吵。在她眼裡,女兒的生活簡直太狼狽。在女兒眼裡,她又何嘗有資格談什麼狼狽?上校患病後,上校夫人反而擁有了掌控夫妻關係的權杖,她照顧老公勞心勞力,顯得比以往幾十年都要親密。
小夢問她:裝什麼呢?你快樂嗎?而她被戳中痛處,也只能口不擇言:你脫褲子跟人家睡大肚子,你快樂嗎?這對母女倆啊。
那麼上校夫人的痛處到底在哪?影片前半部分極為緩慢的推進,直到40分鐘過後,狗血大戲才鳴鑼開場。這天,上校過壽。昔日的侍從官(邱志宇 飾)帶了用來涮酸菜白肉的銅鍋來賀壽。上校已經忘卻自己的生日,只依稀記得當年的長官早已遺棄的舊屋。而侍從官的一個軍禮,一句廣東話的生日快樂,似乎又喚醒了上校在軍中英姿勃發的歲月……
這段歲月中,還躲藏著一段將軍和副官的特殊記憶——侍從官的母親,如今已失智在床。常因失禁而導致滿身髒汙。誰能看出她在年輕的時候,也是戲臺上豔驚四座的角兒?但,故事裡的才子,垂青的並非佳人。這便是上校夫人的錐心之痛了。上校為了家庭責任回到她的身邊,卻不能給她戲臺上那般精彩的愛情。丈夫失智,她以為可以掌控一切了。而一趟短途旅行,就砸碎了她所有的表面和平。她走進鬧市,自說自話,大聲宣洩。
她這最親愛的一大家子。丈夫和女兒,其實都是她的陌生人。這是這一輩的陌生。再看下一輩的陌生。
小夢出獄後,帶著兒子去找他爹。一家三口去點菜,才發現兒子分不清黃和綠。這個抬手就要打女人的惡少,因為幫中兄弟一句「媽寶」的諷刺就開槍殺人。而當他終於被若隱若現的父愛喚醒,陪著小夢去看兒子的歌仔戲演出。一槍爆頭、你來我往。江湖仇殺、冤冤相報。沒有任何鋪墊,射出一顆子彈,終結一個生命。就像發送一條簡訊那麼迅捷。
……
故事,大概就是這樣了。你問結局是什麼?我答不出。你眼下的生活,有結局嗎?
母與女,母與子,父與子,三代同堂一屋子人,排列組合般地最親愛又最陌生。社會議題和家庭矛盾花樣繁多,如此極端地集中在同一屋簷下,似乎也有些刻意極端了。再加上碎片化的剪輯、舒緩的敘事節奏,從最直接的觀影體驗上來說,這部電影的冷門可以想見。目前,評分非常尷尬,觀看量不足千人。
然而,電影中很多看起來很是刻意的意象,又都非常湊巧地戳中了我的心。
首先是這樣一組概念:
雞蛋&雞 vs 火雞蛋&火雞。
開篇第一次對話裡,阿全弄丟了找不到家的上校,因為他要去找一顆蛋。學校裡留了家庭作業,每個人都要DIY孵蛋。上校夫人從冰箱裡翻出一顆雞蛋,他按照老師的方法孵了好久都沒有結果。雞蛋是什麼?尚未正式拉開序幕的生命吧。冰箱是什麼?有多少靈魂,還沒真正破殼就已經因為環境而死去。火雞哥又是誰?
魔幻一般的存在。一頭純白長發,蹬著一輛倒騎驢,走到哪兒睡到哪兒。車上還永遠陪著一隻火雞。你覺得他瘋了?他老婆(李烈 飾)也這麼覺得。有房子,有老婆,有孩子。他呢。
自由?你幾歲了?你有什麼資格講自由?你的家人呢?責任感呢?這話,仿佛就是衝著看這電影的人喊的?而李烈這個金牌製片人,曾經為了多少小成本藝術片奔走呼號?《四百擊》中的那種自由,你又真的擔得起嗎?
片尾,阿全坐上了火雞哥的倒騎驢。拾荒者的戰車上,旌旗獵獵。似乎成年人嚴重的瘋狂落魄,只有這個小男孩覺得可愛,覺得酷。因為他跟火雞哥在一個問題上達成了共識:火雞也是雞啊。可能有些人看起來沒那麼「正常」,但也是人啊。火雞蛋能孵出火雞嗎?只有死亡不會死亡。也只有生命造就生命。
再看下面的這組概念:
記憶、底片。人生、相機。
失智的上校,整日裡舉著一臺不裝底片的相機拍照。諷刺嗎?他手裡的相機不裝底片,他說他能把取景器裡的世界留在大腦裡。而他的大腦發生了病變,他能留下多少他想要留下的記憶?或者,他的人生中,又有多少值得被留下的記憶?可是小男孩不懂啊。
最後,還想再提一下電影中戲曲元素的運用。上校夫人帶著阿全唱歌仔戲,唱的是什麼?二路元帥薛丁山,領兵攻打寒江關。巧合的是,《寒江關》是1961年的一部粵語戲曲片。樊梨花是徵西大元帥,薛丁山是二路元帥。將門伉儷的戲文,本就是上校夫人的英雄夢想。還有前文中提到過的《遊龍戲鳳》,戲裡的角色叫鳳姐,上校夫人的名字也叫鳳姐。再有就是侍從官送給上校的演出,演的是什麼?《定軍山》。那是1905年,中國電影歷史的開端。絲絲扣扣,莫不與電影有關。
電影說到底,難道不也是一方取景器裡的世界?電影裡的故事,難道不也是一段不需要鏡頭也能印在大腦裡的記憶?而所謂儀式,又究竟有何意義?
最後的最後,貼一段阿城在《棋王》裡那段不像答案的答案:
可是我常常煩悶的是什麼呢?
為什麼就那麼想看看隨便什麼一本書呢?
電影兒這種東西,燈一亮就全醒過來了,圖個什麼呢?
可我隱隱有一種欲望在心裡,說不清楚,但我大致覺出是——
關於活著的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