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一秒鐘》的故事,最早可以追溯到2007年。
當時為了慶祝坎城電影節60周年,張藝謀受邀拍了部三分鐘短片,片名就叫《看電影》。故事很簡單,講述一個偏遠山村裡,一場露天電影的放映讓整個村子的夜晚歡騰起來。
如果是上了年紀的朋友可能都有過類似的經歷,在那個娛樂匱乏的年代,看一場露天電影是十裡八鄉的大事件,老人小孩都搬著凳子守在銀幕前,很多人甚至都沒有座位而是席地而坐觀看,儘管條件如此簡陋,可卻依舊樂此不疲。
這本來是個非常生活化的情景,張藝謀卻將看露天電影這件事情,拍出了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因為,這是張藝謀青年時代也曾有過的經歷,也是促使他走上電影生涯的重要誘因。
張藝謀將自己對電影的迷戀投射在短片裡,把電影變成了一種美好的夢,讓大家充滿嚮往。張藝謀曾經說過:膠片譁啦啦轉動的聲音,帶出一種久違的味道和情感,讓人感動。
2014年張張藝謀拍了《歸來》,影片改編自嚴歌苓的小說《陸犯焉識》,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情節:
主人公陸焉識的女兒丹丹在一部科教片中出現了幾分鐘,於是他拖著老邁的身體,翻山越嶺去看大銀幕上的女兒。
又過了五年,張藝謀以這個故事為藍本,創作出了電影《一秒鐘》。
今天我寫的這篇影評,基本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電影講述了什麼故事?
第二部分:電影刪減了什麼情節?
請看,大屏幕。
0 1
上世紀70年代中期,西北某地。
張九聲(張譯 飾)悄悄從勞改農場溜出,就是為了看一場電影。
因為放電影前會播放一段《新聞簡報》,裡面有他女兒的「一秒鐘」影像。
為了找到這寄託著情感的膠片,他偶遇了想要膠片做檯燈罩的劉閨女(劉浩存 飾)以及放映員範電影(範偉 飾),他們因為一場電影相遇而發生了一系列事情。
故事很簡單,出場角色也很少,甚至全片都沒有換過幾次場景,整個故事的主體情節都發生在一座農場的電影院裡。
放在近些年的張藝謀作品當中,這部影片完全可以說樸實無華。但是,影片最成功的地方恰恰在於此,導演張藝謀用了一個最簡單的故事,卻從中傳遞出最濃烈熾熱的情感。
正如《一秒鐘》的片名一樣,看似只是很短的一瞬間,但它的背後很可能有著深邃又複雜的記憶與情感。
電影的前半部分,都在強調一個詞:
饑渴。
這種饑渴不僅僅是角色生理上的,同時也是心理和精神上的。
張譯所飾演的主角剛一出場,就是行走在黃沙遍地的沙漠裡,到處是寸草不少的戈壁沙漠,畫面裡儘是一種荒蕪感。隨後,他悄悄來到農場卻沒趕上放映,儘管臉上已經寫滿了疲憊,可他還是強撐著意志。
為了能繼續走下去,他對著水龍頭猛灌了幾口水,用偷來的幾根乾菜充飢,還有吃麵時的那種拼了命似的狼吞虎咽,處處表明這個人物一直處在一種食不果腹的饑渴中。
但同時,饑渴也隱喻人物內心的狀態。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裡,人們連溫飽都難以解決,但仍然有人在追求著僅有的精神寄託。
張譯飾演的勞改犯,冒死從勞改農場逃出來,就是為了能在放電影的時候看映前播放的《新聞簡報》。只因為其中有女兒生前的一秒鐘影像。
那一秒鐘的畫面,是他僅有的精神寄託。
同樣期待看電影的不止有張譯,還有農場內的所有人。
在這座西北荒漠上的農場內,當地人兩個月才能看一場電影,也因此,每一次放映電影都像過節。用放映員老範的話說:「只要影院裡有動靜,這幫人就不走,能待到天亮!」
正是因為這份對於看電影的期待與渴望,才促成了影片之後的衝突。
張九聲為了看電影,先是去了一分廠,但錯過了,趕到的時候電影已經放完了,所以只能連夜徒步趕往二分廠。路上撞見偷走一盒膠片的劉閨女,他又一路跟著她搶回膠片。
好不容易來到二分廠,滿心期待看電影,卻發現其餘的膠片在運送過程中被損壞。電影放不了,就意味著自己見不到女兒的影像。
這時,為了看電影放映員老範想盡辦法來修復膠片。
這時,神聖的一幕來了。在放映員老範的號召下,當地村民集體動員,全村人出動搶救膠片。村民們將那些散亂的膠片放在兩床被單上,如同抬著一位重傷病人一樣,將他護送進了影院放映廳。
隨後全村出動燒蒸餾水,用紗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掛起來的膠片,力道不能輕也不能重,衝洗乾淨後,還要再用扇子扇出微風,把膠片吹乾。
這一切的行為,都是基於當時的人們,對看一場電影的渴望。
影片中,表姐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在完成了這場神聖的膠片洗禮過後,放映員老範對著全場觀眾大喊了一句:電影可以放了!
此時臺下的觀眾集體歡呼,而片中的所有人歷經艱難排除技術原因,讓影片成功恢復放映的情節,更是無形中與戲外影片命途多舛的上映之路,形成了某種對照和呼應,更讓影片這一幕顯得令人感動。
當電影開始放映以後,儀式感依舊強烈。
隨著燈光的暗下,膠片開始轉動,臺下的觀眾也從喧譁變成了寂靜。即使是一部看了很多遍的老電影,可所有人依舊看得津津有味,無論是坐在凳子上的還是趴在窗戶上的人都全程聚精會神,而當片中響起熟悉的插曲,所有人都會跟隨旋律合唱。
這種看電影的儀式感,被營造地莊嚴且神聖。
越是精神貧瘠的年代,越需要電影這樣的精神港灣。
不難猜測,這部分的影片情節應該是導演個人的私貨,甚至很可能是來自於導演張藝謀個人的真實生活體驗,其中又夾雜了他作為一位電影人對於膠片電影時代的眷戀與回憶。
為了彰顯這種儀式感,導演張藝謀幾乎在影片的各個方面做到了一絲不苟。
影片的幕後團隊,張藝謀基本啟用了經歷過膠片時代的老班底,很多都是合作過二三十年的老搭檔,攝影師攝影師趙小丁和張藝謀合作了20年,編劇鄒靜之與張藝謀合作了13年。
為了還原那個年代的記憶,張藝謀要求「每樣道具都要經得住鏡頭的拍攝」,他要求所有的道具都要拿真的,包括放映機、膠片,不能糊弄觀眾,因為全國人民對這部分的回憶,都是共通的。
從這這個角度上來說,《一秒鐘》是他對膠片電影時代的一次虔誠致敬。雖然膠片的時代已經是過去式,但對於70歲的張藝謀來說,他依然心存懷念和敬畏。
另一方面,在《一秒鐘》中,張藝謀完全回歸到第五代導演最擅長的風格,從頭到尾都是很乾淨很純粹的敘事與展現,卻在每一個角色,每一句臺詞,每一處細節中,蘊含著巨大的情感張力。
電影的核心角色只有三個,勞改犯張九聲、小偷劉閨女和放映員範電影。三人之間因為一盒膠片產生糾葛與羈絆,其整個故事的核心概括下來只有一句話:
電影對他們每個人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
對張九聲來說,電影代表了他對於女兒的思念。
為了能夠再見女兒一面,他不惜千裡迢迢逃到二分場來看電影。因為在現實中見不到女兒,所以那盒膠片裡的一秒鐘就是他僅有的精神慰藉,也是他活下去的念想。
對劉閨女來說,電影是她留給弟弟的希望。
劉閨女是孤兒,從小帶著弟弟生活,弟弟意外損壞了別人的膠片燈罩,天天被上門逼問。劉閨女只想要12.5米的膠片,重新做一個膠片燈罩,好讓弟弟能安心讀書。這盒偷來的電影膠片,是姐弟倆苦難生活中僅有的希望。
對於放了一輩子電影的範電影來說,電影是他維持體面和權力的資本。
範電影因為放映員的工作,在當地備受尊重,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人給他端茶倒水遞花生瓜子,就連去麵館吃麵,都能比別人多加一勺油辣子。僅僅是因為,他掌握了農場內所有人的唯一精神娛樂生活建設。
所以與其他人相比,他永遠穿著體面,說話喜歡拿腔拿調,走到哪裡都要端著寫有「電影放映員」身份標籤的大茶缸。與此同時,他還要處處提防農場裡的其他人想要接替自己放映員的位置。當發現電影膠片被意外損毀,他的第一反應是甩鍋:電影放不了,責任不在我。
有人放電影,有人偷電影,有人看電影,這三個人物之間的羈絆,如同電影放映機上的輪軸一樣,牽動著整部電影故事的發展和情感的走向。
說到這裡,必須要稱讚一下演員的表演,絕對是此片能夠如此動人的關鍵。
張譯為了飾演張九聲這個角色,從籌備到開機,張譯減重20斤,從出場時的疲憊邋遢,到為了奪回膠片的執著,再到作為一名絕望父親的辛酸與無助,演繹地非常動人。而範偉飾演這類圓滑市儈的小人物角色,可以說駕輕就熟,舉手投足都是戲。
相對來說,作為女主角的劉浩存,畢竟然是新人出身,表現只能說是中規中矩,但勝在表演有靈氣。
電影最後,劉閨女與張九聲再次重逢時的場景,劉閨女一身花棉襖的造型,很容易讓人想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鞏俐和二十年前的章子怡。
不得不讓人感嘆,張藝謀對謀女郎的審美可以說是數十年如一日。
0 2
關於這部電影也有很多遺憾的地方,最影響觀感的無疑是因為基於不可抗力的因素,刪減了部分情節,造成敘事上的斷裂和人物動機的不足。
1.影片儘可能地抹除掉了時代背景。
文革時代背景在這部影片最重要的核心,失去了這點,相當於電影失去了影片的靈魂。
張譯飾演的張九聲為何被勞改?電影中只保留了隻言片語,比如「跟造反派頭子打架」,「被整了」。但從他懂攝影和修復膠片來看,應該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可如今卻淪落成為勞改「壞分子」。
他的命運,本身就代表著那個時代的悲劇。
2.他的女兒因為爭著扛面袋發生意外,被車撞死了。
張九聲為何要冒著這麼大的風險來看女兒的一秒鐘影像?
這是影片裡最重要的戲劇高潮。但很遺憾,他身上一個關鍵信息,女兒意外身亡的劇情被刪掉。
這個刪減造成他的心理動機和行為邏輯有些立不住,也使得電影高潮段落的情感衝擊,大打折扣。
正是因為女兒已經死了,張九聲在現實中再也見不到女兒了。
所以,他才會從勞改農場逃出來拼了命也要去看影,他才會一遍又一遍地看女兒一秒鐘的畫面時,淚流滿面。所以,劉閨女說他14歲的女兒「怎麼沒被壓死」時,他才會憤怒的去踹她。所以,他才會說出那句至關重要的臺詞:
一秒鐘太短,不夠!
不過,雖然這段情節刪掉了。但我們還是能夠透過影片保留下的細節,解讀出影片的一些隱藏線索。
表姐印象最深的一幕是,當範電影放《新聞簡報》的時候,他隨口問了一句:
你女兒是不是爭著扛面袋子的小姑娘?
張譯沒有回答,卻只是自言自語:
爭什麼呢?你一個14歲的小孩跟人家大人爭什麼呢?
範電影回答說:
那得爭嘛,只有積極幹活,才能消除你對她的影響啊!
這段簡單的對話,其實是整部影片最具有戲劇張力的情節。看似簡單的一句臺詞,實則蘊含了非常複雜的感情。
它一方面暗示了張九聲女兒的悲慘命運。同時,也引出了這位父親內心的悔恨與自責,正是因為自己這個被歸類為「壞分子」的父親的牽連,才導致女兒要如此拼命的做學習標兵,來消除這個不良父親的影響。換言之,倘若不是因為自己,女兒可能就不會慘死。
倘若我們再想深一層,這段對話的背後,其實更透露著:
對那個時代的無聲控訴:
像張九聲的家庭所遭遇的悲劇與創傷並非個例,他們的悲歡離合,只是那個時代很多家庭的縮影罷了!
3.電影中「兩年後」的情節,是補拍。
張九聲被保衛科崔幹事他們押送著回勞改農村,女兒的一秒鐘膠片被崔幹事從衣服兜裡掏出來扔在地上,然後淹沒在黃沙中.......
父女之間僅存的這麼一點點聯繫也沒有了,被那個時代戴著紅袖章的一些人無情的切斷了。
原版中,電影到這裡就結束了。
張九聲回到勞改農場的命運如何,劉閨女和弟弟又怎麼相依為命......我們都無從知曉了。這個留白給觀眾了一個巨大的情感延伸和想像空間。而補拍一個兩年後的光明結局,無疑是畫蛇添足。
所以,就此來看——
這部電影表面張藝謀拍的是他對電影的迷戀,是對膠片時代的致敬,是給電影的一封情書。
但骨子裡拍的卻是一代人的內心傷痛,拍的是時代輓歌,拍的是無數個被黃沙淹沒的人。
電影中有很多他們在沙漠中的行走的鏡頭,一個人的,兩個人的,一群人的。
那些沙峰,遠看像山,近看是沙。
大時代浪潮中被碾壓過的個人,就如同沙一樣渺小,又如同山一樣,讓人沉重。
風一吹過,他們走過的痕跡,就會被黃沙掩埋掉。
仿佛,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