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蝟
「城南韋杜,去天尺五。」
自魏晉至晚唐,在長安城中,有韋、杜兩大顯貴家族,名望之高,權勢之重,距上天也不過半步之遙。
集詩人、辭賦家、軍事奇才於一身的樊川居士杜牧,就出生於京兆杜氏。
而最為世人茶餘飯後所津津樂道的,還是杜牧的風流多情。
稱其為「晚唐第一風流才子」。
絕不為過。
01
提及杜牧的風流韻事,誰也繞不開「領導有交代,保重身體最重要」這個段子。
據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載:
「牧美容姿,好歌舞,風情頗張,不能自遏。時淮南稱繁盛,不減京華,且多名妓絕色,牧恣心賞,牛相收街吏報杜書記平安帖子至盈篋。」
牛相,安定鶉觚人,晚唐牛李黨爭中的牛黨一把手牛僧孺。
說,唐文宗大和七年,時任淮南節度使的牛僧孺,授杜牧推官一職,掌推勾獄訟之事;
後轉為掌書記,主管節度使府的公文往來。
這個職銜,相當於現今的軍區司令秘書。
官大官小且不論,聽著夠唬人。
淮南節度使的治所,設在揚州。
彼時的揚州,繁榮娼盛,名妓如雲。
也有人將「娼」作「倡」,將「妓」作「伎」。
娼妓賣身,倡伎賣藝。
而筆者覺得,在封建王朝社會裡,這兩者皆屬下九流賤業,女子身微位卑,幾無太大分別。
身置繁華大都市,燈紅酒綠,流漫陸離,誰能心若止水?
杜牧也不例外。
白天傳達會議精神,畫畫重點,晚上便偷偷溜出,一頭扎進煙花粉巷,珠翠倡樓,泡吧嗨歌...
玩得那叫一個爽!
這一爽,便是三年。
及至大和九年(公元835年),露餡了~
02
是年,朝廷徵拜杜牧為監察御史,赴長安任職。
臨行,老領導牛僧孺專門設宴,為其踐行。
兩杯下肚,牛僧孺語重心長開了口:「小杜啊,老夫非常敬慕你的才華,也相信你日後必前途無量,不過嘛...」
「領導請講,牧洗耳恭聽。」杜牧道。
老領導嘿嘿嘿,點到為止:「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今後那個,保重身體最重要。」
杜牧一聽,堅決否認。
焉料牛僧孺又是一笑,命人取來一隻木匣,交與杜牧。
打開一瞧,嚯,滿滿一匣,全是眼線的匯報:
「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
「某夕,宴某家,亦如之。」
…
尚未看完,杜牧禁不住在心裡臥了個大槽:不愧是老狐狸,不,老領導,連這事都盯著呢。
不過,杜牧也非常感激老領導的秘密關照。
萬一不留神,泡了黑社會大哥的妞兒...
後果還真不堪設想。
而也正是這幾年的溫柔鄉親歷記,讓杜牧感慨萬千,寫下了至今傳誦不衰的《贈別二首》:
其一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其二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在此插一嘴。
有個哥們,為證明自己腹有詩書,借用其一兩句,誇讚清純小女友「春風十裡不如你」。
拜託,這是杜牧於辭行前留贈青樓小蘿莉的。
03
接著杜牧被徵拜監察御史這茬往下說。
監察御史,隸屬都察院,正七品,主責為察糾內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奏劾。
說白了,類似於現在的紀委幹部。
杜牧一到長安,就不按套路出牌,做出一件震驚風月場的狂事。
據《太平廣記·卷二百七十三》杜牧條中載:
「時李司徒願罷鎮閒居,聲妓豪華,為當時第一。洛中名士,鹹謁見之。李乃大開宴席,當時朝客高流,無不臻赴,以牧持憲,不敢邀致。牧遣座客達意,願預斯會。李不得已馳書…」
當時,在長安,已退休閒居的老幹部李司徒頗有名頭,府中蓄養的歌舞妓為最多。
一日,李司徒大開宴席,邀請的自然是城內有頭有臉、有權有勢的大人物。
正忙著應酬呢,家僕來問:「老爺,您給杜大人發請柬了?」
「他是紀委的,正管這事。」
李司徒哼道:「我請他?除非,我腦子進水了。」
「可是,杜大人來了啊。」
杜牧不請自到,讓李司徒只覺頭皮發緊,忙請杜牧入府。
杜牧也不客氣,選個上座,先自罰三杯。
接著環顧周遭上百佳麗,清清嗓子問道:「請問,哪位是紫雲妹子?」
李司徒抬手指向一個細眉細眼、美豔動人的少女。
杜牧凝神端詳,點頭道:「果然名不虛傳,送給我吧!」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
杜牧卻旁若無人,再次自飲三杯,即興賦詩一首:
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忽發狂言驚滿座,兩行紅粉一時回。
據傳,宴散,李司徒不想得罪杜牧這位「朝廷派來的」,順水推舟,以紫雲相送。
然鵝,紫雲妹子感恩寵溺不忍離開,卻又無可奈何,也以詩作別:
從來學制斐然詩,不料霜臺御史知。忽見便教隨命去,戀恩腸斷出門時。
身為歌舞妓,箇中多少無奈與心酸,唯有自知。
04
唐文宗太和末年,杜牧出任沈傳師江西宣州幕僚。
聽聞湖州風光秀逸美女多,便興衝衝前去一遊。
湖州刺史某乙,與杜牧私交不錯,自知他喜好,便帶他專往花街柳巷裡走。
左擁鶯鶯,右牽燕燕,杜牧總覺得脂粉氣重了些。
一日,江上行船。
杜牧突然發現岸上,有個老嫗正領著個也就10歲出頭的小姑娘在賞景兒。
在杜牧眼中,小姑娘才是世上最美的風景。
激動之下,杜牧邀請兩人上船。
老嫗心驚,說女孩還小。
杜牧是風流,但不下流,也不仗權欺人,道:「不急不急,現在不娶,只是定個日期。」
老嫗一看便是老江湖:「他年失信,復當何如?」
接著將手一伸,搓起了手指頭。
意思很明白:你要說話不算數,咋辦?先交點定金唄。
規矩都懂。
杜牧在付以重金的同時,許下了十年之約。
當時,他的話是這麼說的:
「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來,乃從爾所適可也。」
多說10年,我一準兒會當上湖州太守。
如我10年之內沒來,你把她嫁誰都行。
等著我,到那時,我杜牧一定穿越大半個中國來娶你。
05
此後,杜牧歷任黃州、池州刺史,後又改任睦州刺史。
兜兜轉轉,等終於鎮守湖州時,已距江畔之約過去了整整14年。
14年,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
當杜牧急顛顛到任時,當年可伶可俐的小姑娘早已嫁做人婦,且成了三個娃的娘。
杜牧很生氣,沉聲質問老嫗:「你為啥言而無信,反悔毀約?」
老嫗卻是一臉的委屈狀:「大人,咱定的是十年之約。你掰著指頭數數,這都14年了啊。」
杜牧嘎巴嘎巴嘴,徹底無語。
惆悵之下,賦詩一首:
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
關於杜牧此事,後被南宋計有功編入了《唐詩紀事》:
06
在五代時人王定保所著《唐摭言·卷十三》中,還記有「賭酒取姬(妓)」一事。
說,杜牧與同在晚唐詩友圈裡的張祜極為要好。
一次,張祜作客淮南,正巧杜牧也在場。
酒過三巡,主家召歌妓上場助興。
歌妓一出,杜牧和張祜頓時眼亮,盯上了同一位冶豔妹子。
嗯,細腰大長腿,歌唱得也棒棒噠,喝完酒就帶走。
歸誰?
跟誰走?
杜牧和張祜較上了勁。
咱都是詩人,不罵不掄酒瓶子,玩點有文化素質的:行酒令擲骰子,誰贏誰帶走。
杜牧詩意大發,搶先吟道:
骰子逡巡裹手拈,無因得見玉纖纖。張祜一聽,也不甘示弱,接口續吟:但須報導金釵落,仿佛還因露指尖。
話音甫落,兩人大笑。
勝負未分,算平手。
咋整?
王定保很有意思,給了個開放式結局,讓讀者自己尋思去。
此詩收錄於《全唐詩·卷七百九十二》,列張祜名下,名為《妓席與杜牧之同詠》。
07
在杜牧的風流史中,還有一個堪稱女一號的存在,即宣州沈傳師幕府中的官妓張好好。
13歲的可人兒,色藝雙絕,驚豔眾生,自惹得杜牧茶飯不思,神魂顛倒。
只可惜,被彼時老大沈傳師的弟弟看上,從此緣斷情散,只留下一首驚世之作《張好好詩》。
關於此事,人盡皆知,也便不多贅述。
而之所以寫這篇小文,是因為近期看到諸多為「杜牧翻案、去汙正名」的文稿。
如:
杜牧並非眠花醉柳風流客;
風流杜牧不風流;
渣男杜牧其實很委屈…
察其觀點,無非是杜牧本為軍事奇才,卻身受牛(牛僧孺)李(李德裕)黨爭的夾板氣,只能寫寫詩歌批批公文;
朝廷內亂,宦官專權,杜牧懷才不遇,空有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
家族沒落,親兄弟患疾不愈,心裡鬱悶無處排解…
於是乎,就去逛青樓,流連鶯鶯燕燕。
這理由,也忒牽強了吧?
不被老闆重用,做「大保健」去!
心裡鬱悶不爽,做「大保健」去!
對社會現實不滿,做「大保健」去!
小心被大寶劍砍死你!
08
自古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尤其在大唐,喜歡美豔養眼的紫雲、張好好、豆蔻少女,有錯嗎?
若說有錯,單單在大唐詩詞朋友圈,詩仙李白、詩聖杜甫、詩佛王維、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的「元白(元稹與白居易)」等等,都得被戴上色...狼...淫...魔的大牌子遊街示眾。
李白出遊,經常招搖過市——「葡萄酒,金叵蘿,胡姬十五細馬駝」;
一向憂國憂民的杜甫,年輕時也是娛樂會館的常客——「越女紅裙溼,燕姬翠黛愁。纜侵堤柳系,幔宛浪花浮…」
白居易一點都不白。人至晚年,曾在洛陽修建豪華園林,蓄養有菱角、紅綃、紫絹、樊素、小蠻等數十歌妓。整日飲酒找樂,親一下「櫻桃樊素口」,摟一把「楊柳小蠻腰」,快活似神仙;
至於他的鐵哥們元稹,情史更是豐富無敵。婚前有遠方小表妹崔鶯鶯,婚後有樂伎薛濤、當紅女歌手劉採春,緋聞不斷…
也難怪,李唐時代國力強盛,社會開放程度相當高。
放眼四大都市,長安、洛陽、揚州、益州,處處妓館林立,會所接踵,娛樂消費空前繁榮。
電影《妖貓傳》中所展現的唐都長安,繁奢雍容,華麗壯美,絕非胡亂鋪排。
處於這樣一個社會背景下,名門貴族豢養樂工歌妓,自然也成為時尚潮流。
府裡要沒有幾個才色俱佳的歌舞妓,你都沒臉出門,不好意思說自己在官場、在文化圈混過。
說到文化圈,詩人們也以製造浪漫、與歌妓傾情交往為榮。
劉禹錫寫過《贈李司空妓》吧?
李商隱寫過《贈歌妓二首》吧?
鄭谷寫過《席上貽歌者》吧?
如貶斥杜牧為聲色浪子的話,那他們也該臉紅心愧。
沒有,詩作傳了上千年仍膾炙人口,沒遭封禁。
一個朝代,自有一個朝代的處世規範。
所以,將杜牧視為文人無行,濫情渣男,是不公平的。但也真的沒有必要為其洗白去汙。
恰如現代文壇常青樹李國文先生所嘆:「文人要不風流,要不浪漫,想成為大文人,也難。」
在總結自己的風流史時,杜牧也沒藏著掖著,自黑地寫下了《遣懷》一詩: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其實,還原一個本真爽性的杜牧,情聖也好,浪子也罷,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