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避疫故鄉寫作的第十篇文章。寫完這一篇,我就離開故鄉了。
寫文章是個力氣活。我身體孱弱,每天拼出一兩段,就要靜心休養、恢復元氣。休養的方法是看金庸舊劇。就這樣,文章一篇一篇寫,金庸劇一部一部看。最先是《碧血劍》,接著是《鹿鼎記》《俠客行》,最後到《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我曾經看的是李亞鵬版,重溫當然也是李亞鵬版。
當畫面徐徐展開,我竟有恍如隔世之感。首次觀看已是十八年前,那時的我十八歲。再次重溫已至今日,人屆中年,兩鬢微霜。
十八年,不僅我徒增滄桑,這部劇向我呈現的內容也大不一樣。
十八年前,並未覺得令狐衝金光閃閃。那時膜拜偶像是楊過。因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更因為「長相廝守,永不分離」。對理想異性的幻想和完美愛情的憧憬不知佔據多少人的十八歲。
十八年後,令狐衝的一言一行才真正激動我的內心。他俠氣沖天,豪氣幹雲。為救素不相識的儀琳勇鬥田伯光,雖傷痕累累仍舉杯對飲、談笑風生。他對世俗正邪之分有獨立判斷。對所謂名門正派的下作勾當嗤之以鼻,跟許多「邪魔外道」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他不阿權勢,視之如浮雲。多次拒絕日月神教副教主、接班人的邀聘,寧願孑然一身、率性天涯。
風清揚的話概括令狐衝為人再好不過。「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雲流水,任意所至。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
去年清明,學界前輩孫慕天先生仙逝。我作為後學常聞其名,始終無緣相見。對他為人更不了解。其子回國奔喪,我們卻有一面之緣。他說:父親是笑傲江湖的令狐衝。先生的形象立即在我頭腦中鮮活起來。欽佩之餘,暗下決心,我亦當如是也。
是的,我也要當令狐衝。回首十八年間,令狐衝的獨立判斷,我基本有;令狐衝的不阿權勢,我做到了;缺的,是那份幹雲豪氣,只待今後努力養成。
在資本狂噬和權力嚴訓的時代,我惟有仗獨孤劍,浪跡江湖。
十八年前,對嶽不群的理解很淺表。知道他不是好人,知道他是偽君子、陰謀家,也知道他利令智昏、自取滅亡。但僅此而已,他是他,我是我。我不相信他會在我的生活中出現。
十八年後,再看嶽不群,方有萬千感慨,萬千非遊歷世間無從生發之感慨。
他把單純善良忠誠正直的令狐衝逼得走投無路,甚至對其痛下殺手。嶽不群為何如此,令狐衝不明白。令狐衝當然不明白,這超出磊落之人的理解範圍。令狐衝德與才、胸襟與魅力,無不遠勝嶽不群,更不會受其任意驅使。這教心懷大志的嶽不群怎堪忍受?
有人說,光明總會戰勝黑暗,令狐衝註定戰勝嶽不群。然而如果沒有風清揚暗中授藝,沒有方證衝虛秉公直言,令狐衝早被做掉了。而且,結交奸邪、殘害同門、欺師滅祖的罪名,從此坐實。小說表達寄望,總有公道結局,現實中卻哪有人殷勤獻計、頻繁聲援?哪有善惡終判、是非明斷?
思及此處,腹中千言萬語橫衝直撞,卻吐不出半個字來。惟有今後在險惡江湖中,赤心一片,只付明月。
十八年前,在劇中我看到了令狐衝的笑傲和嶽不群的虛偽,看到了聖姑的摯情和儀琳的無邪,也看到了任我行的殘暴和田伯光的救贖。但我並未看出,除了笑傲江湖之外,整部劇還有什麼主題。
十八年後,我才領悟其鮮明旨歸。金庸小說各有旨趣側重,《射鵰英雄傳》偏向家國,《神鵰俠侶》聚焦情感,《天龍八部》宣揚佛學理念,《鹿鼎記》直擊歷史真實。而《笑傲江湖》,則在嘲弄權勢。
爭武林至尊、奪天下第一是《笑傲江湖》故事鋪展的主要推動力。先是青城掌門餘滄海和塞北明駝木高峰小丑跳梁,接著嵩山掌門左冷禪和魔教教主任我行大佬登場,最後是陰險隱忍韜光養晦的嶽不群黃雀在後。
象徵權勢的道具是《闢邪劍譜》,奪到它就能問鼎至尊。萬沒承想,「欲練此功,必先自宮」。金庸先生不愧一代文豪,對權勢如此無情嘲弄,古今中外出其右者也不見多。
全部人類歷史就是權勢爭奪史,是野心家爭權奪位龍爭虎鬥、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歷史。然而,「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縱使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更何況,角逐過程刀光劍影、陰雲密布,免不了自欺欺人、發瘋變態。
我中學擔任班長、學生會主席,大學擔任班長、學生會主席。曾經自覺風光一時。而曲終人散時,最大收穫竟是深切體認權勢的虛妄。近十年來我逐漸發現,權勢與生命應然追索之境界大異其趣、背道而馳。
前半生我曾抵禦權勢誘惑,後半生誓與權勢永保距離。白髮漁樵,秋月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