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的事情了,蘇州城裡有一位名叫沈輝(字惺叔)的成功人士,在步入人生暮年之際,居然老來得子,更為喜慶的是「送子觀音」娘娘一下子給他送來了兩個兒子。
我沒有關於沈老闆的詳細資料,借著一些網上的信息,簡單做一下說明:沈輝,蘇州人。做典當行發家,1911年在觀前街開設【保大錢莊】,1912年任商團公會會長,金閶中市市民公社副幹事長,裕華新服裝織料廠總經理,1921年當選候補眾議員……兼職還有很多。有一點需要說明一下,【市民公社】的概念可不同於【人民公社】,是蘇州地區晚清時期形成的一種商人的社團,立足於市區的各個街道,有點【居民委員會】,【互助社】之類的性質,相當於地方自治團體,屬於公益性的組織,類似的組織在日本稱為【NPO法人】,中國叫【公益財團法人】。從事修橋鋪路,收容難民,教化貧民之類的公益性質的活動。比如觀前街的的路面改造,哪邊需要種點林道樹等等,開個會商量一下,各家認捐多少?於是設立推進委員會,分派人員具體推進。蘇州老照片裡經常可以看到戴著瓜皮帽,穿著長衫馬褂的一幹中年男子,在街上留影,有很多就是這些【公社】活躍分子的紀念照片。
回過頭來。話說,沈老闆逢此大喜,免不了要與商圈裡的朋友分享,慶祝。他熱心公益,思忖:這一定是多年行善積下的福報。中國人推崇一句話: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既然上天賜福,那我就把這份福氣與更多的民眾一起分享吧!
怎麼做?個人出資,在蘇州城裡【專諸巷】,【金石街】,【禾家弄】,【洪元弄】,【十間頭】,【小日暉弄】等處打了十八口井。因為得了雙胞胎兒子,這些井基本是雙眼井,除了【專諸巷】一口是單眼。當時,已經西風東漸,民國時期時興洋灰(水泥),這些井圈都以水泥澆築,八角外形而內圓,其中四面上分別題刻:留韻,義井,沈惺叔建,民國二十三年。這些井連同沈老闆的喜氣與熱心鄉梓的愛心從那時起就留在故鄉的土地上了。
母校丁香巷小學往東沒幾步路就到了倉街,倉街上的這一處【留韻義井】可以說是我從小就看著的。那會,井旁就是我曾經同桌的家。
記憶裡,連同井臺都是帶著點淺褐色的水泥地。用水的人很多,井臺上整天溼漉漉的, 井圈顏色溼了水有點咖啡色,比地面深一些,四面的文字深峻,粗大醒目,或許還是沈老闆的親筆。有幾處裂紋,上面染著些碧綠的青苔。
沈老闆的事跡敵不過時間的流逝,終於湮沒在歷史裡去了。【衛道觀前】裡的一幢民國大洋房據說曾經是他的家。但是這十八口井連通著蘇州豐富的底下水,連同那些個八角的井欄圈,水泥井臺一直在為附近的鄉裡服務著,只是沒有人記得那個胖胖的或者瘦瘦的男人在人生暮年裡曾經感受到的那份喜悅以及奉獻的情懷。市井,市井,沒了井哪來的市?沒了井哪來那麼多鮮活的生活味道?冬天,嘴裡哈著白氣在木盆裡洗衣服,井水卻是微溫的;夏天頂著烈日,在井臺旁洗碗,井水卻冰涼的,網兜裡裝著西瓜,汽水還有石塊一起沉到井裡,納涼時品嘗沁人的冰爽與甘甜……甚至那些個善於在井臺上張家長,李家短的婦人們,都是市井文化的生動標籤,大了說,也是江南文化構成的要素之一。
後來, 自來水流進了千家萬戶,再後來,沒有人上井臺去洗洗刷刷,沈先生的【留韻義井】們迎來了雞肋生涯。丁香巷裡,我的小學,在我離開她的那年,開始拆除,把那些曲折的迴廊,帶著方磚地的教室,金山石石皮天井的舊時模樣全部抹去。記得在昏暗的禮堂裡,章校長對著我們畢業班的同學發出邀請:等到明年,你們再回來看,我們就變成了一座嶄新的學校了!我失約了。等我再來到學校門前時,除了兩扇木頭大門以外,裡面都變樣了,只有兩株桂花樹還在老地方默默地佇立。而倉街上的同桌的家,十年前隨著倉街的改造也拆掉了。工程從幹將路一頭推過來,耦園南面的兩家大廠搬遷,直到現在西面的拆除的空間成了臨時停車場,而東面的空地連同第三監獄遷出後的大片空地,開始打造一個新的仿古商業區以及一處名曰【耦前別墅】的高檔住宅區。
十年前的7月份,帶著女兒走過昔日的小學門口,來到倉街。突然發覺,我熟悉的【留韻義井】變了模樣:金山石欄杆包圍著的是兩個六角的瘦了一圈的石質井欄圈,刻著纖細的字,塗著鮮豔的石綠。這是怎麼個改造法?我有點懵,完全看不懂,老的井欄因為是水泥質地,不符合蘇州的氣質,所以要用石質的才能體現出【古井】的風格?我只能這樣猜測。女兒還好奇地跑過去望望,裡面確實還是原來的【留韻】之水。
走過小新橋巷口,左手是工廠搬遷之後圍起來的空地,臨時圍擋的彩鋼板牆上,門沒有關,工地的雜物堆上,一眼,我就看到了兩個真正的老井圈一豎一橫躺在夕陽裡,身上有斑駁的磕碰,裡面露出的水泥肌肉卻還緊密,看不出已是76歲的老物件了,和常見的水泥電線桿的感覺差不多。我拍了幾張照片,卻不知道此情此景「更與何人說」
關心老井的朋友尋到了沈老闆18處【義井】尚存的6處,一一發文在新浪博客做介紹,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查看【優哉遊哉之走遍蘇州】的文章,我也要謝謝他,留下了當年倉街那一處【義井】我曾經見慣的模樣。我也看到了【姑蘇道前柳】先生的文章,質疑【金石街】的那處【義井】包括井欄圈被處理掉的原因,和我所拍的圖片如出一轍,也是被扔在建築垃圾堆裡,時間為2011年,比我拍的圖片晚一年,「同胞兄弟」也稱得上殊途同歸了。用文字的方式提出了水泥井欄不值得被保護?民國的物件年紀太輕?有關部門太忙?這些問題,但,並沒有人來答覆他。
拆了,填了,因為***需要,一定是有理由的。不過處理的方法真的太粗暴簡單了。但,不能怪粗暴簡單的實施者,要找到粗暴簡單的計劃人。特別是倉街這一對井圈。拆了老的換一對新的,並且還掛起了銅牌標了編號,用蘇州人一句話「像煞有介事」在保護之中,其實呢?真的那一對早就化作一堆碎屑填到哪個工地上成了某座現代化建築的地基了吧?有人說,原先有可能因為道路拓寬考慮填井,後來又有計劃變化,所以原本是痕跡全無的結果,現在麼,好歹只是換臉,底下倒還是如假包換的【留韻義井】的井水。
這井臺有段時間被附近的外來租客上面蓋了頂棚,每天傍晚在井臺上用劈柴生爐子煮水,燻得黑乎乎的,這一陣子剛又重見天日,最新的照片上已經很有【古舊】感了。
我忽然想到,沈老闆的兩個兒子了,1934年生,今年86歲,不知道還在不在世上?如果在的話,在尚存的幾處當年父親開鑿的井臺旁留幾張合影,那會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時間就這樣遠去了,帶走了一切的抱負,雄心與仁愛,而我們必須撿拾起這些前人的信息,好讓活生生的人世間多幾分溫暖。
蝠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