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夏天,我拎著兩個大箱子,搖搖晃晃地站在從深圳到香港的火車上。從羅湖到紅磡的這一路,人們上上下下,車上的內地面孔越來越少,多的是打扮時髦的香港同胞。那是我第一次到香港,免不了又興奮又緊張,對即將展開的大學生活充滿期待。下車的時候,我的行李箱輪子不小心卡在了車廂和站臺的縫隙裡,我費勁地想要把它拉起來,身後有一個香港女生,不耐煩地看著我說,「Excuse me?」然後推開我,下了車。
我又尷尬又氣惱,初來乍到的喜悅一瞬間化為烏有。我跟香港的梁子,大概從那一刻就結下了。
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今天,我壓根不會往心裡去。有可能那個香港女生當天心情不好,也有可能她本來就脾氣暴躁。就算她確實是針對我,一個打扮樸素的內地學生,也沒什麼。這樣的人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只是被我撞上了。但在當時,那個飽含著不滿的眼神還是被少年時代的我過分解讀,加重了我潛意識裡作為一個外來者,害怕在這個城市不會受到歡迎的擔憂。
為了緩解這種擔憂,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盡力去融入,甚至去模仿我身邊的香港同學。但語言不通,文化隔閡,缺乏持續溝通的耐心,又疲於應付繁重的課程和實習,漸漸地,我發現身邊的圈子裡只剩內地同學和小部分外國人。我們抱怨宿舍樓裡的local同學徹夜排練舞蹈,local同學也對內地生總是霸佔課堂前三排的位置頗不理解。衝突和尷尬最後以雙方默契地保持著互不幹擾,進而視而不見的安全距離告終。
大學三年一晃而過,畢業以後,我和閨蜜們在上環租了一間公寓,開始了」港漂「的生活。那段經常加班到深夜的日子,我過得並不算太開心,總是盤算著工作幾年就要趕緊離開。現在回想起來,從進入大學到步入社會,正是人生中情感最脆弱,價值觀最不穩定的時候。因而很自然的,我總傾向於把內心的不自信歸結為這個城市的不友善,把自己的茫然失措歸結為這個城市的複雜多變,把自己的蠢蠢欲動歸結為這個城市的浮躁膚淺。就算換個城市,大概也差不多。
還記得港大面試的時候,面試官問我說,你為什麼想來香港?「作為亞洲的金融中心,香港很有活力,又有很成熟的金融體系。「說這話的時候,我其實完全不了解,這個高度發達的商業社會背後的運行邏輯。
一個朋友在離開香港去美國讀MBA之前跟我說,「一直到高中,我都還想去美國讀博士,做科研。但香港徹底改變了我,到了香港我才知道,錢太TM重要了。」
認識到錢的價值,是成年人的必修課,但在香港,這一課除了教育,難免還有一些恐嚇的意味。國際金融中心(IFC)的二樓,奢侈品店雲集,人們光鮮亮麗地出入;而在離它不足三公裡的上環街市,常年有流浪漢裹著棉被睡在小公園裡。中環的寫字樓裡隱藏著大大小小的米其林餐廳和價格昂貴的私房菜,但更多的人在午飯時間在美心和大家樂門口排長龍。最可惡的還是日益高漲的房租,就像懸在頭頂的利刃,讓我們免不了要在房產中介的門前惡狠狠地感嘆一句,「錢太TM重要了。」
這解釋了為什麼在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決定留下的人多數都進了最能掙錢的金融業。接下來,每個人的生活版本都趨於類似。我一度覺得香港就像一個巨大的富士康工廠。它提供創造財富的機會,提供偷窺上流社會的門縫,讓本來安於命運的人誤以為有機會徹底翻盤,賭上一切,但大部分的人只是在高速運轉的流水線上把自我消耗殆盡。如果不是香港,我們也許有機會成為別的人的,我曾經這麼想過。
工作幾年以後,我漸漸意識到自己想法的偏頗,我們所接受的教育決定了我們對自身價值的確認方式。作為一個有能力獨立思考,有權利自主選擇的年輕人,學習如何平衡欲望和能力,如何對抗現實中的壓力,是一生要做的功課。不能為自己的決定負責,盲目地隨波逐流,最後把這一切推到一個城市的頭上,未免對它太不公平。
接受,改變,或者離開,我們總有選擇。
去年,在香港生活9年以後,我決定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走之前,我和朋友約在九龍的Ritz-Carlton喝了一次酒。望著流光溢彩的中環,我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感慨,」真是太美了。「 從2007年的夏天開始,我輾轉了很多地方,才終於學會欣賞香港的好,便捷的交通,完善的制度,多元的文化,還有在這裡的,我認識多年,默契十足的local和non-local的同事朋友。每次旅行或出差回來,降落在機場的那一刻,我就像回家一樣心安。這個7-11通宵開放的城市,夜裡一個人走在路上也不用害怕的城市,各種演唱會和最新電影都不會落下的城市,徹底把我們慣壞了。有時候和離開香港的朋友們聊天,總是不免矯情地懷念,「 我以前覺得自己不愛它,現在才發現,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愛。」
在香港的時候,我看過一個《Crushon my city》的展覽。我其實對很多城市有過crush, crush之所以美好,因為我是遊客,一切還沒來得及變壞,我就已經離開。而對香港,恐怕我再難有任何類似crush的感情了。現在的我敢說自己熱愛香港,是因為這熱愛是由點點滴滴的尊重,了解和認同感疊加在一起的頭腦清醒的愛,註定比crush更持久,更深厚。
這樣的愛裡,也包含著擔憂。
2014年十一,我在不丹旅遊,「佔中」就是那個時候發生的。回來上班的第一天,平時車水馬龍的夏愨道上一輛車也沒有,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和滿地帳篷。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生活了七年的香港一夜之間變得非常陌生。
在那之後,不斷有各種各樣的中港衝突被媒體渲染放大,在內地的家人朋友見面總要問我說,「香港還好嗎?」答案一言難盡。恐怕每一個」港漂「的心裡,都要被這個問題反覆敲打。香港,對我們而言,到底是可以安身立命的第二故鄉還是看似繁華,但始終無法生根的驛站?
中港罵戰最激烈的那段時間,有一次搭計程車去機場快線。司機是個老人家,一路用蹩腳的普通話跟我聊天,問我來香港多久了,會不會不習慣。他說,「你要努力工作。你信我,在香港,努力工作就有回報。我的兒子是律師,現在每個月還要飛到倫敦,去不斷增值。」 經過皇后大道時,他指著來來往往,膚色各異的行人跟我說,「你看到了嗎?黑的白的都是香港人。自由包容就是香港的精神,只要香港精神不滅,香港就不會太壞。」
這幾天,和我一起去香港讀書的朋友們紛紛在朋友圈感慨,二十年前,懵懵懂懂的自己從未想過會和香港結下這十年的緣分。而十年前,那個在火車上忐忑不安的少女也壓根沒有想過,多年以後,香港會成為她整個青春最重要的回憶,讓她在大洋彼岸的深夜,對著一盤燒味,一杯奶茶思緒萬千。
這十年間,我一直在嘗試尋找一個可以給我「歸屬感」的城市。越是尋找,反而越是明白,歸屬感這件事,其實並不僅僅依賴於血脈和回憶,它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承諾。我贊同秦華在《異鄉人的心何處安放》裡說的,「歸屬感源於愛,而深層的愛源於付出。」人和城市的關係,就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建立深層次連接的核心並不在於對方有多完美,而在於我們是否有自信,有能力,和對方一起經營一段完美的關係。
過去的幾年,大家批評香港眼界太過狹隘,錯失了很多機會。未來香港是不是會更好,看上去也是個大大的未知數。可是未來,誰又說得準呢?
這個學期,enabling technology的第一節課上,教授舉了兩個」預測未來「的例子。
「I think there is a world market for maybe five computers. (未來全球市場只需要5臺電腦)」 – Thomas Watson,chairman of IBM, 1943
「640K ought to be enough for anybody.(640K應該對任何人來說都夠用了)」 – Bill Gates,1981
」 The future is very difficult to predict (未來很難預測)「 他說。
一個學期結束,最後一節課上,他回顧了這幾十年來科技界取得的巨大進步,然後下一張PPT上寫著 「The best way to predict the future is tocreate it (預測未來的最好辦法就是創造它).」
「香港還好嗎?香港會不會更好?」這也許正是答案吧。
題圖是今天的香港,維港煙花 (攝影:九哥)
還有謝謝大攝影師Danny的朋友圈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