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集偉今年60歲了。
他做過老師,當過記者,如今是一家出版社的副總編輯。更多人見到他的名字,是在博客和專欄上。
從1998年起,黃集偉用業餘時間搜集和記錄流行語,熟悉的朋友說,黃集偉「是個耳朵很饞且嘴巴很貧的人」,形形色色的語詞被他捕捉到匣子裡,然後製成標本,以每周、每月、每年的周期展覽出來。
20年過去,黃集偉快要退休了,但收集流行語的「副業」延續了下來,在他看來,它們是他感受時代的快捷鍵,一葉知秋,可以看到芸芸眾生。
花甲之年的黃集偉不顯老,瘦,頭髮烏黑,經常參加論壇、講座,和年輕人說笑沒有什麼交流障礙,知道的「梗」甚至比對方還多。
有段時間,惡搞名字成為潮流,朋友拿黃集偉開玩笑,叫他「黃集偉大光榮正確於一身老師」。
喜歡他的年輕人照貓畫虎,給他起了新名字:黃集偉大夢想天真浪漫於一身老師。黃集偉聽說了,眯起眼睛笑。
「標本採集者」
和此前的19年一樣,黃集偉用流行語來標記剛剛過去的2018年。
每周單字,有出自小遊戲的「蛙」,有出自抖音的「抖」,有出自電影《我不是藥神》的「藥」,還有出自範冰冰稅案的「稅」。
也有不少「刷屏語詞」入選:佛系、小奶狗、233;小豬佩奇身上紋,掌聲送給社會人;開心點吧朋友,人間不值得……
「把我樂壞了。」黃集偉愛用這句話開場,形容自己看到一些新鮮語詞時的驚喜。1997年,黃集偉到長春出差,瞥見一個名叫「大哥城洗浴廣場」的招牌,覺得有趣,琢磨許久:在廣場洗澡,足夠讓人新奇;「大哥」又從當時剛剛興起的大哥大派生而來,兩者碰撞到一起,黃集偉「樂壞了」,自此開始了流行語的收集,一晃20年。
隨著時間線拉長,經常有人追溯他行為的起點,他不斷講起那張招牌。
放進「標本箱」的第一條流行語是「你少跟我柯林頓」,那一年柯林頓緋聞事件沸沸揚揚,人們用這句話意指揣著明白裝糊塗。
那時候,流行語大多從傳統媒體萌生,春晚上的一句「忽悠,接著忽悠」紅極一時。
千禧年後,網際網路迎來波瀾壯闊的發展,流行語也有了新的誕生平臺,並浩浩蕩蕩地更迭。
2003年,百度貼吧開始內測,同一時期BBS、天涯廣受歡迎,手機也進入尋常百姓家。它們開始成為網絡文化策源地,在那幾年的語詞筆記中,黃集偉記錄了「糗」「江湖帳號」「拇指族」「月光族」……
「周迅的下巴最近在做特價,可以打八五折。」這是他從作家鮑鯨鯨的短篇小說中摘錄的句子。商業大潮之下,同一時期流行的還有「限購令」「限量版」「愛瘋(iPhone)和愛破(iPod)」。
2010年之後,微博漸漸進入全盛時期,「躲貓貓」「樓脆脆」這些「委婉代指」被黃集偉收錄到當時的流行語中,網友們廣泛參與的「微博打拐」也被記錄在案。《南方周末》發文「圍觀改變中國」,個體開始走進公共輿論場,黃集偉總結:資訊時代,越捂越炸。
從1998年起,黃集偉共出版了六七本「語詞筆記」,到了年底匯總,出版成紙質書籍。
從1998年起,黃集偉將每年搜集的流行語整理成「語詞筆記」出版。新京報記者王雙興攝
有機構評價黃集偉的「語詞筆記」:既可見人生百態,又可察世風變遷,實為一部見微知著的社會史。
如今,社交平臺更多轉移到了微信,短視頻橫空出世,自媒體方興未艾。流行語越來越快地更新和傳播,也越來越快地被儲存進歷史,「火星文」變成一批人的青春記憶,「春晚」變成一代人的懷舊導索。
黃集偉發現,大規模的全民共振變少了,個性化的情感抒發越來越多。「人人都是段子手」,社交媒體上轉發的是李誕和papi醬,段子文化和吐槽文化變成年輕人的時尚表達。
萬眾造句、壓縮語詞的現象越來越多,「凡客體」,「一言不合就……」,「喜大普奔、人艱不拆、十動然拒」,黃集偉曾在一次講座中總結:「這種轉化可以看到大眾語文生活的日漸節約傾向。在一個一切都以效率為標尺,信息化、媒介化社會中,便捷是最高原則。」
「醉氧」
黃集偉從不諱言對語文的喜愛,並從年少時就開始萌芽。
1966年,黃集偉讀小學。
「偶爾讀書,也有所謂的畢業考試,但實際上彈性很大,一會兒學工去了,一會兒學農去了,一會兒抗震救災去了。」黃集偉回憶,「我們總說自己是喝狼奶長大的,沒受過什麼系統的教育。」
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在初中二年級。一位朱姓老師到任教語文,在第一堂語文課上,她用45分鐘時間,只講了一個字。
黃集偉回憶,那堂課的課文是《紀念白求恩》,朱老師沒有講時代背景,也沒有領讀課文,而是用一堂課的時間講了一個字:念。從「紀念」講到「思念」「信念」「軫念」「眷念」。全班「小夥伴都驚呆了」。
很多年後,黃集偉在回憶朱老師的文章中寫:在「文革」紅色語境偶然開裂出的那個小小安寂夾縫裡,我第一次體會到漢字的魅力,體會到藏在那些看似普普通通的漢字身後,或是江山壯闊波瀾,或有濃情千尺深潭。
口號、語錄、樣板戲,時代表達單調匱乏,「全國上下都是模板」。在這樣的成長背景下,黃集偉像被擠壓乾癟的海綿,一旦遇水,就忍不住瘋狂吸收。
那時候,他會跑去頤和園旁邊的101中學聽課,老師站在前面講「怎麼寫作文,怎麼表達符合真實的生活,而不是胡編亂造」,小禮堂式的教室塞下上百人,「連窗臺上站的都是」。
讀高中的黃集偉第一次見到現代漢語詞典。一九七三年試用版,黃色封面,磚頭似的厚厚一本,學校給老師配置的工具書。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很難想像我當時的心情,就像農村小孩第一次看見電燈或者火車那麼新鮮,我就覺得,哎怎麼還有這麼一本書啊,這麼好看。」黃集偉回憶,他開始圍著老師借這本詞典,軟磨硬泡,最終爭取到了三天的使用權。
「那個時候上學,詞彙量非常有限。當你第一次看到詞典,看到那麼多的詞,那種興奮和震驚非常強烈,就像打開一個新世界。」黃集偉吸了口氣,用手在空氣裡畫圓,「那三天,我天天抱著那本詞典看,還往本子上抄,拼命抄。今天看起來很可笑,但是當時真的被嚇到了,被喜歡得嚇到了。」
他用「醉氧」形容當時的感覺:當你被關在一個黑屋子裡,沒有窗戶,如果突然把窗戶打開,大量的新鮮空氣進來,人是會暈的。
學生時代的飢餓感留下了後遺症,從那之後黃集偉迷上了買詞典。各種各樣的詞典擺在書櫃裡,一本專講「然」字的就有兩三釐米厚,還有從西單大廈淘來的《死雅》,用一百五十多萬字講由古至今的「死」。
語詞的魅力,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被動又主動地生了根。
「有一種『找到』的感覺」
恢復高考,黃集偉考上了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日後被人們屢屢懷念的「黃金時代」很快拉開了帷幕,在商品經濟的大潮尚未席捲之前,文藝一度是時代的底色和光環。
那段歲月裡,張藝謀為了拍電影在高密種了兩百畝紅高粱,陳凱歌拿下了金棕櫚獎;崔健在舞臺上扯著嗓子唱《一無所有》,黑豹進行著「穿刺行動」;北島和顧城在朗誦會聽眾的蜂擁中只能翻窗逃跑,《美的歷程》是當時的暢銷書……
「舞文弄墨」,同樣是黃集偉們傾心的事情,他讀書、寫作,許多年後依然保留著的綠色A6活頁本上,還有不少原創的歌詞。
畢業後,黃集偉到一所中學教了六年語文,曾經的學生去看望他,並抄走了幾首歌詞用作大學的文藝匯演。其中一首叫《朋友》,八十年代,一位叫臧天朔的歌手把它唱了出來,一段時間內,街頭巷尾的青年都在哼著「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
在那時的聚會上,高中同學要和黃集偉談談,神情嚴肅:「你現在就辭職,回家什麼都不要幹,就寫歌詞。」
黃集偉從沒想過藉此「揚名立萬」,也覺得寫歌詞不是自己擅長的事,飯桌上和老同學說說笑笑,回去依然在自己選定的賽道上跑。
黃集偉出席講座。受訪者供圖
後來的日子,他去報社當過記者,去雜誌當過編輯,去電臺當客座主持,如今在一家出版社擔任副總編輯。
擔任客座主持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黃集偉在廣播電臺開了一檔名叫「孤島訪談」的節目,他把嘉賓帶到一座虛擬的衣食無憂的孤島上,「倘若只許帶一本書,你最想帶哪一本?」訪談就此開始。
去「孤島」只需要關掉BP機,告別卡拉OK和股票,王小波作為嘉賓參與黃集偉的訪談時,還沒被貼上「自由騎士」的標籤,黃集偉邀請他自我介紹時說:「不少讀者還不太了解你。」
在一年多的時間裡,黃集偉走訪了30多位嘉賓,每期節目拿20元的報酬,但常常打車就要花掉三四十元。二十年後回憶起來,他依然覺得興奮,為年輕時的行為感到「匪夷所思」,又忍不住感嘆那是「最寶貴的時光」。
「我跟人開玩笑說,你看,我這輩子看過書,教過書,寫過書,還說過書,現在在出版社還編書,都是自己喜歡的事。」黃集偉笑起來把眼睛眯成兩條線:「雙魚座的人啊好像很難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1998年起,黃集偉開始收集流行語。依舊是喜歡的事,但多了幾分契合感和成就感。「以前有一個位置,但是這個位置別人也可以坐。然後突然有一天,你突然想做一件事,並且這是你獨特的表達方式,你做得很舒服,別人也不煩,就覺得挺開心的,有一種『找到』的感覺。」
人生的意義就像一個面口袋
觀察流行語20年,黃集偉尤其偏愛「複雜」的表達。
2001年,電視劇《黑冰》開播。王志文扮演的角色郭小鵬是一個亦正亦邪的毒梟,陰鷙,但又溫文爾雅,在商業陰謀的策劃中不時引經據典,被押赴刑場依然在哼貝多芬的《命運》。
「暮靄沉沉,冬日浮雲滿天,一隻鳥忽然從樹梢上掠過」,電視劇裡的郭小鵬站在刑場上,自言自語說:「你看那隻鳥兒,是不是從辛棄疾詞裡飛出來的?」
電視機前的黃集偉「一下被擊中了」,十幾年後回憶起來,依然忍不住從椅子上坐直身子,揮舞著手臂描述當時的情景。「我覺得這個人物就是有了這一句話,內心的豐富性就出來了。毒梟不是只有文著大花臂、滿口粗語這一種樣子,它讓我記住這個毒梟不是那個毒梟,他是獨特、真實和立體的。」
這句臺詞最終被收錄到他的語詞筆記《非常獵豔》中,古舊的書頁裡穿插著黑白圖片,黃集偉在解讀中寫:「一個獨具特色的毒梟在不被臉譜化為座山雕的同時,會贏取比座山雕更多的喝彩。」
如今走在路上,看到一句精彩的廣告語,黃集偉依然會忍不住興奮;上網看到有趣的語詞,還是條件反射地記錄下來。前段時間,耐克出了一款新鞋,年輕同事在辦公室裡抱怨沒能搶到,黃集偉對鞋不感興趣,但對鞋子的顏色起了興致,掏出本子,把「騷粉」記了上去。
「要麼當個老師,要麼當個編輯,即使再豐富也是單一的。但是這個業餘愛好幫我看到芸芸眾生,看到好多人是怎麼生活和思考的,因為對語言的關注,可以讓人保持和時代的聯繫,同時又找到了一個獨特的路徑表達自己,挺好的。」他說。
黃集偉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人生的意義就像一個面口袋,往裡面裝什麼就是什麼,裝一袋土豆就是土豆,讓他選擇的話,就裝一袋語詞。
如今,網際網路加速著流行語的創造,讓這種語言野性十足地生長在全新的時空裡。話筒被送到每個人手中,大家七嘴八舌地參與和構建網際網路文化。
黃集偉覺得,網際網路釋放了語言的活力,也增加了漢語的表達能力,變得豐富多彩起來。同時,它們又是日漸臃腫聒噪的都市裡最好的見證者。「歷史總是成功者書寫的歷史,但是語詞就在那裡擱著,對吧?」
不過,流水不腐,是生機和活力的象徵,也會帶來泥沙和樹枝。有人擔心網絡流行語汙染中文環境,也有人質疑廣泛使用流行語會影響人的獨立思考。
黃集偉覺得,流行語被創造時,新的表達方式提升了民間語文的活躍度,但是在大規模使用時,會因為其便捷性限制了人的思維,「它其實鎖定了你,你會不自覺地說『不明覺厲』。」黃集偉說,「還是要謹慎,或者說要有選擇,它不能成為你個性語言的主體,最多是點綴。」
謝謝你,寶寶老師
出版社塞滿圖書的辦公室裡,一月的風順著窗子縫隙溢進來,黃集偉在深藍色的T恤外套了一件黑色馬甲,看上去文氣並且老派。
記錄流行語20個春秋,如今花甲之年的黃集偉,依然保持最鮮活的表達方式,從來不會因為和年輕人存在交流障礙而發愁。
「土味情話」四處傳播,他就跑去豆瓣小組看看到底有多「土」;《超時空同居》熱播,他也和年輕觀眾一起鑽進電影院;微信炙手可熱,他也開通了自己的公眾號,就叫「與無聊共勉」……
黃集偉有時會回復網友留言,最常用的是「邊笑邊哭」和「捂臉哭」的表情,在微信公布的2018數據報告中,它們是九零後和零零後最愛使用的表情。
2018年,北方剛剛入冬的時候,60歲的黃集偉受邀參加一場演講。
那天,他從起名的藝術講到千奇百怪的網名,又從網絡段子講到土味情話,跨越20年時空的網絡流行語在PPT上隱現,有聽眾抱著手機拍照、發微博,也有人笑趴在前排的椅背上,把一句「反差萌」送給臺上的流行語先生。
黃集偉給自己那一次的演講取名《小規模盪氣迴腸》,取自木心的詩,意指流行語給生活帶來的樂趣和感悟。
演講結束時,他講了一則小故事,一位網友發燒沒去上班,三歲的小侄子給她打電話,上來就說:寶寶,你好點了嗎?她很吃驚,說你亂叫什麼,你應該叫我姑姑,怎麼叫我寶寶。三歲的小侄子奶聲奶氣地說,我媽媽說的:管喜歡的人要叫寶寶。
「這句話我想借來結束今天的分享,謝謝各位寶寶。」黃集偉鞠躬告別,臺下一片笑聲和掌聲。
視頻被發到網上,「彈幕」無數,年輕的網友紛紛「刷屏」:謝謝你,寶寶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