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因金棕櫚獎而風靡全球的《寄生上流》,總體感覺比我預想的不「文藝」很多:沒想到坎城電影節也可以這麼接地氣,選擇了一部批判性強的現實主義商業故事片。本片沒有文藝片的沉悶,可看性極高,人物個性鮮明有典型性但又飽含人性的複雜性,在批評的指向上也超越了許多需要很多「專業」分析推出來的文藝片。
本片的成功大概可以歸功於以下幾個主要因素:
主題上:階級矛盾,這就是當今世界最具有普世價值的矛盾,活在全球資本主義結構下的人們都可以感受到,其他的「普世價值」在資本主義面前都淪為政治遊說工具
2.題材上:以現實主義為基準,慢慢由輕喜劇過度到帶懸疑色彩的黑色幽默再過度到最後的悲劇結尾—喜劇的體裁能快速塑造人物,懸疑色彩又能抓住觀眾緊張的心,悲劇的收尾則進一步展現影片的批判性主題和對現實的無奈
3. 拍攝手法上:多為室內場景,所以空間構圖蠻多的,鏡頭也有很多是縱向移動,也是很好地搭配了階級高低的主題
4.人物設置:兩組家庭互為映襯,地下室的陰影也可以說是影子的影子,幾組家庭的關係可以說都是建立在欺騙和壓迫的網絡中,隨時都有曝光和反轉的可能。從觀眾的角度看,影片從一開始的誘導就已經讓人們不可避免得對主角一家產生認同,跟隨著他們一起走上靠著小聰明的騙術「致富」的道路,即使隨著劇情的推進,富人變得沒有那麼壞,主角一家卻變得越來越讓人無法贊同之後,觀眾已經陷入這種認同,仍然會希望在事情沒有暴露之前讓他們能全身而退,而不是像讓他們得到法律制裁,主人突然回家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桌底「逃生」戲就是如此。按照很多人已經指出的,富人一家從來都沒有出現任何真的妨礙他人利益的行為,影片只是利用了人們「自然」的仇富傾向和對底層的同情讓人們先入為主地進入了階級矛盾的張力)。到了劇情的後半段,受害者的位置在不停反轉,直到最後三個家庭都有成員死亡之後,觀眾已經無法認同任何一個位置,於是順理成章地轉向對更宏觀的體制因素的思考。
第五個因素是我想在這篇文章中列舉的,也就是本片的細節處理,包括意象,伏筆,臺詞等等,這個因素也是與上述四個面向交織在一起的,也是讓本片值得反覆觀看的原因。你注意到了幾個呢?
開場的鏡頭就是一個縱向的運鏡,從狹小的窗戶到居於地下室的家庭,更顯眼的是高高掛起的襪子,這個意象可以蘊藏許多種隱喻:洗過晾乾但看起來依舊很髒的襪子在視覺衝擊上甚至可以達到某種「通感「的效果—那股引爆階級矛盾的「味道」仿佛已經可以聞到;襪子被懸掛在金家人的頭頂,跟他們家那座要上臺階才能坐的馬桶一樣,突出了窮人階級的「生理需求」(bodily function) 將他們踩在腳下,無暇顧及其他需要, 這也與後面媽媽那句經典的「是因為有錢,才(可以)善良」相呼應。

2. 一開始金家哥哥找不到蹭的WIFI,媽媽讓爸爸做些什麼,但爸爸只說更用力找就行,已經在很大程度上鋪墊了他的「沒有計劃」的個性—從不在事物的本源上找到根本解決辦法,得過且過,心中有不滿但在沒有外部刺激的情況下可以自行消化這些不滿—比如被披薩盒老闆責罵的時候有個鏡頭給到爸爸身上,他站在地下室裡望著老闆然後咬著牙齒閉上了眼睛,是一種逃避,但隱約中已經透露出某種危險的憤怒。

3. 本片韓語片名「寄生蟲」,最直接的比喻對象應該就是兩個寄生在地下室的家庭,而真正的蟲子在影片一開始就出現了:沒有積極幫哥哥解決WIFI問題的爸爸拿出了發黴的麵包正吃著,發現桌上有一隻蟲子就順手將它彈開了。這裡的蟲子固然是令人討厭的東西,也可以象徵著金家的貧窮,爸爸彈開了它卻懶得真的弄死它清理它,也許是因為貧窮的滋生令這種局部行為沒有意義,也進一步凸顯他那種「隨便」的態度。而寄生蟲作為底層階級的隱喻,被踢開了被隱形了卻不死,也繼續存在在同一個空間中,也意味著底層就算永遠都在「被消失」,卻永遠不會真的消失,因為沒有底層就沒有上流,相互依託的結構其實也隱藏了「上流」同樣是寄生蟲的道理。

4. 哥哥教多慧考試技巧的這一個場景也是帶有很強諷刺性的。他說他不關心考題的答案,他只關心考試的氣勢。我想這也是為什麼他自己考不上,卻可以演得自己很厲害的樣子吧:考試靠答案正確,演戲只需要氣勢讓對方相信就能瞞天過海。所以影片在這一處讓哥哥直視鏡頭,仿佛也是在對觀眾交代自己的技術要領。

5. 多頌對印第安文化的痴迷代表了什麼呢?最直接的解釋應該就是資本家階級對異域文化的消費,而且如果我們按照國族寓言的方法來解讀三個家庭,這種對印第安文化的痴迷也可以更說得通:富人一家代表美國(印第安弓箭也是美國買來的),金家代表韓國,地下寄生的一家代表朝鮮。富人家從第一次出現就充滿了美國符號,包括原來老師的出國(雖然沒說清楚哪一國但韓國人大多是去美國留學),家裡的牆上也張貼了關於男主人的行業政府紐約的報導,還有女主人對美國大學文憑的信任,都把這個上流階級和美國聯繫在一起,他們和下層人民的關係也被隱約指渉成美國白人統治者和被壓迫的印第安人之間的關係。

女管家夫妻象徵朝鮮這是最明顯的了,電影中段讓女管家發現金家人的越軌行為後在沙發上模仿朝鮮主持人的腔調宣告勝利,而寄生地下的男人也如同朝鮮特務一樣是一個定時炸彈,讓人想到韓國地鐵裡至今都還有各種消防用具,上面標明了是供韓國人在和朝鮮發生戰爭時使用。所以韓國的地下空間一直都和朝鮮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6.在哥哥,妹妹,和爸爸都成功寄生上流之後,哥哥,妹妹和媽媽三人在披薩店計劃著如何剷除老管家。這一幕很短但布置精巧,經過三次成功的寄生上流,金家在披薩店這個場域已經由工人變成消費者,披薩盒也已經從他們的手上移到背景裡。但就算變成了消費者,這似乎也不會令他們換位思考去害怕披薩的生產環境是否都像自己家先前那樣骯髒?在影片一開始的時候,一家人在充滿消毒藥水和蟲子的地下室裡面折著披薩盒,從消費者的角度去思考的話這是很恐怖的,也諷刺了那位僱傭他們的老闆故意刁難他們盒子質量不好的虛偽:把裝食物的盒子外包到那種環境中生產,目的從來就不是為了質量而是省錢。

7. 在一家人趁主人露營在客廳放肆聚餐的時候,媽媽提到如果主人突然回來了爸爸一定會像蟑螂一樣躲起來,從而引發了爸爸聽不了這種提醒他階級從屬意味的話而發生的「開玩笑似的/假裝的」暴力行為,為後面爸爸因為聽到主人再次提到「味道」而產生的殺心埋下伏筆。

8. 地下室曝光的那個跟蹤鏡頭和配置的駭人背景音樂,標誌著電影前半段的幽默色彩漸漸染黑,所有人的處境也將發生一次次的反轉。幽默也沒有就此結束,女管家的老公欠高利貸的原因居然也是開了臺灣蛋糕店。看來臺灣的經濟不好也是變成一個梗了?

9. 影片最令人難忘的場景之一應該就是金家三人躲在客廳桌子底下無法逃脫,而男女主人因為要看守非要去外面草地露營的多頌的緣故選擇在客廳沙發上睡覺的性愛場景。這個性愛場景從男主人提到金家爸爸身上的「那股味道」開始,引發女主人提到金家妹妹留下的「廉價內褲」的味道,口氣中是充滿了嫌棄,但諷刺的是,在上流階層的私人空間中男女主人竟然慢慢開始對這些味道產生性幻想,這看起來擾亂了階級的有序感曝光了私人慾望中個人希望尋求的解放,但這一行為在現實中並不會真的引發階級的越軌,只是上流對底層的「下流欲望」;能夠作為欲望主體,其實仍然是凸顯了有錢人對窮人的宰制。在性愛場景之前男主人也提到,「幾次覺得金司機就快要越界了,但他始終沒有」,這也是為後面金家爸爸的爆發埋下的伏筆。


10.金家一家在大雨中逃回自己家的這幾個場景是電影第一次再現了主人家和金家在首爾這個城市的空間距離。上流和底層在金家不停地向下移動中得到了最直接的呈現方式,這種階級空間化的手法在導演的《雪國列車》中就已經成為一種典型手法。這個場景的對話中也隱約交代了為什麼金家一家最後死的是妹妹:在客廳裡面哥哥說她最適應上流,在雨中她最先嫌棄回家,在全家人中她是最努力寄生上流的那個。


11.金家被水淹的幾個畫面,都是與主人地下室裡女管家和她老公的幾個畫面形成呼應的:馬桶,閃爍的燈,和「救命」。


12.採購完畢後金司機載女主人回家的這個場景也可以算是本片名場面了:明明是上流的女主人把光溜溜的腳丫靠在前座椅背上,卻突然嫌棄金司機的味道而開窗—值得注意的是,在性愛場景的時候女主人還說自己並沒有聞到金司機身上有任何味道,但在男主人說了以後就突然能聞到了—這可能就是同溫層「無中生有「的魔力吧。就像有些沉悶的文藝片,就真的是不好看呀,就因為什麼專業影評人說它這個好那個好大家都突然有文化起來說真好看。

13.最關鍵的一幕,金爸爸在金妹妹都已經快死的時候,看到男主人從剛被刺死的女管家老公的身下取出車鑰匙,還捂著鼻子:他的身份認同此時突破了「邊界」,開始明白自己即使還能維持這個騙局也永遠是被唾棄的底層,在充滿殺氣的場景中只有底層受傷了,於是他決定要讓「上流」也付出代價。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兩人都戴著印第安頭飾。


14.刺死男主人後,金爸爸遁入地下室成為新的「女管家老公」,由此完成了最後一輪的替換。雖然金爸爸一直都說自己是一個沒有計劃的人,但其實他最後做出的選擇是最合理的。雖然這個選擇是「突然領悟」到的,但其實作為唯一一個知道地下室的旋轉把手藏在哪裡的人(因為之前他為了防止女管家和她老公逃出來故意拔掉了地下室一側的旋轉把手),也只有他進入地下室以後還可以繼續「寄生」。

15.回歸底層以後,哥哥的工作仍然是跟披薩有關—張貼傳單。哥哥也是在地鐵裡解讀爸爸發出的摩斯密碼信號,還記得男女主人在性愛場景中說道「坐地鐵的人身上也會有那種味道嗎?」

16.把石頭放回水中的哥哥(電影場景也顯示出這塊石頭根本與其他石頭毫無差別)仿佛是放棄了「寄生上流」的邪念,開始做起了靠自己努力「躋身上流「的美夢。但石頭的消失,大概也意味著他們與上流,可能再也不會有什麼交集了。

17.電影最後一幕,兒子美好的夢想結束後,充滿陽光的豪宅草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與開頭形成呼應的一個縱向位移鏡頭,從狹小的窗戶我們又看到了懸掛在屋頂的襪子和窗外冰冷飄雪的夜晚。
除了這些巧妙的細節之外,本片被很多人吐槽的點也是在於,大家覺得富人家庭被塑造得太笨了些,而窮人家庭既然有如此多的技能卻還是生活在底層這樣的設置有點不合理,過於誇張。前面一點我是同意的,富人家庭尤其是富人太太由於前半段的喜劇效果需要是偏向於某種「好騙有錢人」的刻板印象了,但後一點我覺得不太成立。電影也許是想凸顯「有能力不一定能成功」的資本主義惡託邦面向,這樣的話就比喻功能大於現實主義功能,但我想電影也是想諷刺階級區分和流動的隨機性偶然性,很多能力和意義是富人階級自己發明和定義來鞏固這個區分的:許多的禮儀課,藝術課,和琳琅滿目的抽象商品消費其實是假大空的,就像那塊山水石,放在富人的客廳裡也許就是幾百萬,放回河裡,也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罷了。如此說來,寄生(躋身)上流的秘密,就是剛好被人撿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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