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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羔羊:我們時代的英雄
文:Amy Taubin
譯:Luly
編:Sik
當喬納森·戴米(Jonathan Demme)執導的《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於1991年情人節在劇院上映的時候,這部影片就已經註定是那些不屬於自身時代,超越了自身時代的作品之一。即便是許多年之後,它仍然具備著這兩點特質。作為一部哥特恐怖電影、心理懸疑以及法律程序片的混血體——或換言之,一部類型電影——這部片子能擁有一流的演員,嚴肅的導演和大成本的製作,也被看作是幾乎反常的事情。大部分評論家都給予了讚美,但也有小部分人感到被冒犯。食人魔漢尼拔(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飾)那雙神秘的、眼鏡蛇般的眼睛從四處的報紙,和雜誌的首頁中瞪出來。電影收穫了十分出色的票房結果。最讓人意外的是,它拿下了當年的五項奧斯卡獎——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演員(霍普金斯)、最佳女演員(朱迪·福斯特[Jodie Foster])、最佳改編劇本(泰得·塔裡[Ted Tally]),是史上第二部一舉拿下以上所有獎項的電影。
導演 喬納森·戴米 和 女主演 朱迪·福斯特
《沉默的羔羊》並不是第一部講述連環殺手題材的藝術片或精良製作電影。此前經典例子包括弗裡茲·朗(Fritz Lang)的《殺手就是M》(M, 1931)、卓別林的《凡杜爾先生》(Monsieur Verdoux, 1947),以及更泛一點的,帕布斯特(G. W. Pabst)的《潘多拉魔盒》(Pandora’s Box, 1929)。這些電影分別描述的是三種不同的病態典型:兒童謀殺者、藍鬍子一般的殺妻者(良女);專殺妓女(惡女)的開膛手傑克。但一直到希區柯克的《驚魂記》(Psycho, 1960),才正式建立了引領接下來近六十年的恐怖片和心理懸疑片交融的類型。《驚魂記》改編於羅伯特·布洛克(Robert Bloch)1959年所著,改編自威斯康星小鎮上修理工艾德的犯罪事件的暢銷小說。他癖好式的強迫症從挖屍(大部分屍體都被埋藏在他母親的屍體附近)上升到謀殺女人。他保留了受害者的身體部分作為勝利的見證,比如她們的頭和部分皮膚。除了《驚魂記》,艾德從某種程度來說也給予了這些電影靈感,比如託比·霍珀(Tobe Hooper)的《德州電鋸殺人狂》(The Texas Chain Saw Massacre, 1974)、詹姆斯·班寧(James Benning)的先鋒作品《靜態自殺》(Landscape Suicide, 1987)以及《沉默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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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戴米並不是暴力恐怖片領域的新鮮人,他在羅傑·科曼(Roger Corman)的剝削工廠裡拍攝了他的頭幾部作品,包括《監獄風雲錄》(Caged Heat, 1974)、《瘋狂母親》(Crazy Mama, 1975)。但他對於古怪和失敗落魄者的關注,慢慢在《小心輕放》(Citizens Band, 1977)和《天外橫財》(Melvin and Howard, 1980)中從水下浮到了表面。不論在人物上,還是文本上,他的作品遍布在電影版圖的各個角落裡,無論製作大小,無論虛構還是記錄,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十分戴米式的,為他對於社會公平的熱情,對音樂的熱愛,和使他得以看到更好世界可能性的靈魂的慷慨所標記,即便這有時候冒著感傷的風險。他的現場表演紀錄片,包括1984年的《停止製造意義》(Stop Making Sense)和1987年《遊泳去柬埔寨》(Swimming to Cambodia)——斯波爾丁·格雷(Spalding Gray)最具政治意義的獨白,以及他的一系列同《費城故事》(Philadelphia,1993)值得被記得的紀錄片《海地的民主夢想》(Haiti Dreams of Democracy, 1988),《表兄鮑比》(Counsin Bobby, 1992)。他的第一部好萊塢製作的大片是關於愛滋病題材的。儘管不完美,《散彈露露》(Something Wild, 1986)和《雷切爾的婚禮》(Rachel Getting Married, 2008)卻是在女性觀眾群體中引發了關於性別和種族討論的,讓人愉悅的作品。在我們知曉以上種種之後,仍然要說,《沉默的羔羊》是導演最豐富的作品。
《雙峰》劇照
戴米在裡根-布希時代將要完結的時候,對於美國社會中暗流的關注和探索,吸引了大批為另一位作者打破藝術和剝削之間的界限而興奮的觀眾。與當時其它受關注系列所不同的,洶湧的,發自內心的情緒。大衛·林奇的《雙峰》(Twin Peaks, 1990-91)是一個建立在叫蘿拉的少女裸屍的扭曲的故事。二十五年之後,人們在其續集發行在不同的電子平臺的時候,再一次回想起這部傑作,和它的續集,十八集長的《與火同行》(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 1992)。人們所困於其中的蟲洞,從未被審視或改變過的謀殺犯父親,也被認為是林奇式的潛意識。《雙峰》的回歸與新修復的《沉默的羔羊》的劇院發行時間大體是同步的。這種對於流行文化中性別的辯證,隨時間流逝,而愈加豐沛。
將戴米的電影和《雙峰》,以及眾多連環殺人偵探劇,包括另一位重要的作者,大衛·芬奇區別開的重要的一點,是在他的故事中,英雄是一位女性。克拉麗斯有與連環殺人犯漢尼拔同等的智慧,為了節省時間去營救被另一個殺人兇手比爾(泰得·拉文[Ted Levine]飾)而劫持的年輕女人,她不得不去漢尼拔那兒想法設法尋找線索。大衛·芬奇的《心靈獵人》(Mindhunter)系列(首發於2017),以及他早起的連環殺手故事,《七宗罪》(Se7en, 1995)和《十二宮》(Zodiac, 2007)延續了男性法制人員追蹤疑犯的老一套。《心靈獵人》和《沉默的羔羊》有同樣的靈感來源,FBI行為科學部的工作者約翰·道格拉斯(John Douglas)。漢尼拔首次出現的電影,1986年由麥可·曼(Michael Mann)拍攝的《孽欲殺人夜》(Manhunter)中的英雄角色,同樣也是基於道格拉斯的真實故事,這個角色之後又出現在託馬斯·哈裡斯(Tohmas Harris)的小說《沉默的羔羊》中。
《十二宮》劇照
為了製造自己的英雄,哈裡將故事的中心從道格拉斯身上移開,決心要將這法制守護者的化身塑造成一個女人,為男權的執拗的傳統劃上一個句號。但是泰利,戴米和福斯特的合作將克拉麗斯轉化成了比小說中更加激進的女權角色。情節是忠於哈裡斯的故事的,他們改變了調性和意義。哈裡斯小說中的克拉麗斯具有獲得獨立的勇氣和欲望,但作為女兒,人生中依然需要男性的認可。她情感上牽制於她的生父-一位在十一歲將她遺棄於孤兒院的警察,她的替代父親,萊克特(壞的),克勞福德(好的)。哈裡斯的克拉麗斯與克勞福德生出了浪漫的關係,一種未實現的,讓人內疚的,俄狄浦斯情結的感情,因為他結婚了,而且他的妻子就快不行了。在電影中,克拉麗斯沒有任何情感糾葛,她拒絕被克勞福德和萊克特中的任何一位所教化。
帶著故意的,毫無顧慮的,毫不妥協的女權主義,《沉默的羔羊》之於恐怖心理懸疑片就如同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血窟》(The Bloody Chamber)之於如同小紅帽般的經典童話。兩部作品都將令人熟悉的故事-如此熟悉以至於他們成為了我們文化潛意識中的一部分-翻天覆地地改變了。當我於1991年,《沉默的羔羊》發行前採訪戴米的時候,他說劇本最吸引他的一點是克拉麗斯這個角色和泰利的在劇本中與類型片融合的方式。這是一部女主角從未有任何性狀態的懸疑片。這是一部不但避開了殺人場景,還打消了讓人看到如此鏡頭期待的殺人狂電影,對於女性觀眾, 對於那些允許自己去認可一位女英雄的女性觀眾來說,這是可怕,駭人,令人十分悲傷的。
《沉默的羔羊》劇照
電影從頭到尾都讓人百感交集。在敘事電影史上最偉大的開場之一中,戴米將克拉麗斯置於枝葉層疊的灌木叢中。晨霧包圍著它們多節的樹枝,幾乎要將遠處出現的克拉麗斯掩藏。她像是到達未知山頂一般出現在視野當中,跑著與我們擦肩。戴米的吊臂移動攝影機避開了各種障礙。它並沒有在身後跟蹤克拉麗斯,也沒有從層層疊疊的樹幹中偷窺。它就像是她的一面鏡子,我們就像是她的鏡子,她測試耐力和機敏性的FBI訓練道,同樣也是孩子們童年的噩夢森林。克拉麗斯將注意力集中於手上的任務,但憂鬱的場景,令人恐懼的聲音包圍著她,還有最重要的,霍華德·肖(Howard Shore)的配樂,馬勒般洶湧的旋律,在昭示著不詳的加速中的貝斯下,對和諧的渴望,與恐懼和欲望的雛形,遺棄和喪失的壓抑對話-她嘗試用對法和秩序的投入去擊敗一切。戴米的導演,場景設置和音樂無一不在放大著克拉麗斯的內心世界,但即便沒有這些,這些感覺也顯現於福斯特的舉手投足,每個眼神之間,她給出了複雜,完美校對過的精緻表演,最具有表現性的沉默和無所適從。這部電影沒有她便無法存在。
克拉麗斯的獨跑旅程在她來到FBI寫著「傷害,苦悶,痛苦,熱愛,驕傲」的標牌時,被一位告知她去見克勞福德的男警官所打斷。當克拉麗斯跑走的時候,戴米將鏡頭停留在這位男警官的臉上,他困惑的表情同之後每一位與她有交集的人一樣:這個外星人在這兒幹嘛?克勞福德看起來非常賞識克拉麗斯,但他也藏著一部分信息,控她於對調查有利的範圍之內。克勞福德牆上掛著一小塊新聞摘要『比爾剝了第五個人的皮膚』,這之下,是一張寶利來。克拉麗斯聚精會神又保持距離地瞪著——如同戴米的攝影機。這樣的距離保持了幾個場景,直到克拉麗斯不得不去檢查另一具被比爾謀殺的屍體。那幾個檢視屍體的鏡頭都拍攝於克拉麗斯的角度。電影的此處或任何一處都沒有任何情緒主義的表達——只有悲痛和氣憤。克勞福德相信萊克特這位出色的精神醫生,同時也是用語言和吃人肉來滿足自己口欲的精神變態者,或許會知道新殺人兇手,比爾的下落。因為克勞福德是那個將漢尼拔因瘋癲犯罪而永久至於醫院的人,顯然漢尼拔不會願意提供幫助去實現他的利益。於是他派克萊麗斯作為誘惑去見漢尼拔,帶著一系列假問卷。如果漢尼拔為克萊麗斯所吸引,他不會拒絕扮演無所不知的分析師,洩露一些線索。「不管你幹嘛,克萊麗斯,不要告訴他任何關於你自己的事情。」克勞福德警告道。這是一條會被忽略的帶些家長式教化的建議,尤其是對這位意在尋找自己道路的英雄來說。
《沉默的羔羊》劇照
在這個戴米用他哥德式的圖景和漢尼拔的語風構築的可怕童話世界中,克萊麗斯的欲望不是去與王子結婚,而是拯救少女。(這裡她是一位女議員的女兒,不幸成為了剝皮比爾的下一位特殊女士)。她的身份停在如此反轉上。這也吸引了漢尼拔:不同於其他的英雄角色,比起權力,她更為脆弱所動容。戴米用極度的特寫,對切的鏡頭拍攝了漢尼拔和克萊麗斯之間的場景,演員們幾乎直視鏡頭。你可以看到克拉麗斯臉上的緊張感,她注意力集中的掙扎,不僅僅是為了從漢尼拔那兒獲得自己的信息,也要不被他的氣場所淹沒,保持與他之間的分離感。當漢尼拔指出她的弱點和失敗的時候,她無疑是羞愧和憤怒的,但這是因為她沒有達到自己的期望。
戴米明白如何在風景和物品中交代出心理和歷史。《沉默的羔羊》中包裹著美國白人社會三百年的遺產。每次當漢尼拔給予克萊麗斯尋寶的線索——比如他的倉庫——她都會發現一兩把用旗裹著的生鏽的來福步槍,裁縫的模特,和罐子裡泡著的奇怪腦袋。那些旗看起來像是經歷過榮耀時光。偵探和心理分析師的故事都在調查過去的創傷。在這裡,兩個人(克萊麗斯對剝皮比爾的搜尋和漢尼拔對克拉麗斯的異端分析)混合對立著政府建築,雞舍,和寂寞的機場,這樣人們面帶困惑走動的背景。今天看這部電影,我們也許會明白經濟下滑和社會異化的開始遠遠早於歐巴馬的總統任期。而這些困惑慢慢成為了不可控制的憤怒。
《沉默的羔羊》劇照
沉默的羔羊》剛剛發行的時候引起了一系列憤怒的聲音,與疑惑無關的憤怒。同性戀,酷兒以及跨性別者觀眾們都將注意力放到了這樣的事實上——同性戀和跨性別者總是受害者,而不是行兇者。戴米也承認對於比爾的描述有問題,儘管他試圖自衛說電影中有對話暗示比爾對於跨性別者來說太過清醒了。因為比爾的欲望是想要逃出自己所被賦予的身體髮膚,用他謀殺的女人的皮膚來代替,因此你當然可以說他是精神失常的。但這並不能抵消他想改變性別的表達。讓一切更糟的是,比爾赤裸著歡快跳躍在自己的謊言中,將陽具藏在雙腿之中,如同對二十世紀晚期西部好萊塢同性戀的滑稽模仿,撫摸著他的乳環。我毫不懷疑如果戴米活到今天能重新製作《沉默的羔羊》,他一定會重新修改這個角色。
在電影快要結束的時候,克拉麗斯在與比爾的生死對決中,攝影機在殺手的巢穴中的一隅停留了一下,房間忽然被爭鬥中,穿過被打破的玻璃的大束光芒照亮。首先是一個孩童大小的,靠在落灰盔甲上的國旗的中景,然後是一個有蝴蝶設計海藍色紙電話的特寫-有點中國城內部裝飾,或者越南戰利品的感覺。比爾的繼承和財產。這也是為什麼最後,漢尼拔晃過加勒比島擁擠的大街的一幕讓人感覺如此不安,連環殺手如今是美國給第三世界國家的禮物,一個碎片般的炸彈,隨時等待被點燃。
《沉默的羔羊》劇照
福斯特的表演是極其有力量,極其複雜的,而克拉麗斯主觀性貫穿到尾。看著漢尼拔成為一個超級明星是讓人憤怒的。漢尼拔是個連環殺手,也是個連環怪物,如同哈裡斯其他小說劇作中的任務(諾曼·貝茲[Norman Bates],或者佛雷迪·克魯格[Freddy Krueger]),帶有令人作嘔和好笑的笨拙等等如此的特點。很明顯的是,讀者們和觀看者們都期待與一位吃人肉精神分析師,知識分子發生聯繫,而不是一位投身於解救弱小,執行法務的女人。將近三十年來,克拉麗斯都沒有姐妹,母親或者女兒(儘管簡·坎皮恩[Jane Campion]的《迷湖之巔》[Top of the Lake]中羅賓·格裡芬[Robin Griffin]可以看作是一位表親)。如果我們什麼時候該圍繞在克拉麗斯周圍,保證她再也不會孤單,那一刻,最該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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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網易新聞·網易號「各有態度」特色內容
原標題:《超級巨星漢尼拔,傳奇演員安東尼·霍普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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