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萬物之靈。人的一生大致可分為童年、青少年、中年、老年四個階段,人還是那個人,不同階段有不一樣的外表與「內存」。人在青春期,外表光鮮,內心空乏,雖有動人的悸動,但人生履歷只有幾串腳印,有點青澀,也有點魯莽;人到更年期,外表趨於乾癟,心靈不斷豐盈,雖有豐富的閱歷,但肌體正在發生退行性變化,有了氣定神閒,也有了力不從心。文學家喜歡用自然界的四季,什麼春的絢爛、夏的蓬勃、秋的收穫、冬的收斂,來形容人生這些階段性的特徵。
歲月猶如鐘擺,在饋贈與索回之間擺來擺去。從童年到青年,歲月注入了活力與激情,索回了童年的天真與幼稚;從青年到中年,歲月給人生帶來了定力與從容,卻讓青春活力悄悄消退。從中年到老年,歲月又給人生帶來了豁達與衰老,卻讓健康悄悄開溜,人生蒙上了死亡的陰影。一來一去之間,既增加了人的年輪,又改寫了人生底色,使「外表」與「內存」呈現出階段性特徵。
人生的四大階段中,有一段承前啟後的時期,上接青春期,下連衰老期,大約始於生育期結束,止於衰老來臨,相當於從40歲到60歲這段時光。人們往往把這段時光稱之為中年。
中年這個詞太難確定,不同視角有不同表達。在醫生眼中,中年似乎與更年期有關;在社會學看來,中年又與空巢期相連;在經濟學看來,中年就是職業生涯高峰期;在心理學看來,中年處於認知高峰期,眼睛有點老花,但看問題入木三分;在長輩眼中,中年就是變成父母當年模樣的那一刻。
夜深人靜時,中年人腦海中所浮現的問題,最能顯示中年的意義。原先健壯如牛的身體怎麼容易生病了?與時尚變化的腳步怎麼不同步了?力不從心又哪裡來的?
雖然不同的視角有不同的表述,人群之間也有不同感受,但中年是人生的黃金階段,常常因內心憂慮和自我懷疑而蒙上陰影。中年時光是獨特的,與前面的青少年,與後面的老年有明顯區別。其獨特之處就在於改變、衝突、被依賴三個方面。
先說改變。中年雖是青年的延伸與升華,但一跨進中年門檻,人的身體、心智、性情和社交就會發生或隱或顯的改變,看得見的身材在變,看不見的骨質在變,感受到的心態也在變,進入了人生新階段。以皮膚為例,年輕時的皮膚白皙又富有彈性,擁有最美好的外表。到了中年早期,皮膚中的膠原蛋白和彈性蛋白逐漸衰減,皮膚因此失去彈性,顏色有點泛黃,魚尾紋也悄悄爬上眼角,用再好的化妝品也難以完全掩蓋真實的年齡。又以時間為例,人在年輕時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但一到中年就感受到時間的加速度,對未來的不可預測性、對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有了比年輕時更深刻的體悟。再以社交為例,人是社會的產物,年輕時熱衷社交,信奉多個朋友多條路,不惜以浪費時間、犧牲健康為代價去推杯換盞,呼朋喚友;一到中年,雖然社交仍然必不可少,但已體會到朋友並不在多,而在於真心與交心,更加注重選擇社交對象,更加注重與朋友的互動,不再為了討好他人,勉強自己參加不必要的應酬。
次說衝突。在童年與青少年階段,控制發育的「生命時鐘」主宰一切,人處於持續性的發育過程之中,身體一節節地拔高,骨骼一波波地生長,實現了由兒童到青少年、由未成年人到成年人的轉變,人們熟知的「女大十八變」就發生在這一時段。這一時段的人生介於青澀與成熟之間,處於甦醒與苦悶時刻,徘徊於依賴與獨立路口。到了老年階段,基因中的「死亡時鐘」由遠及近,逐漸成為生命的主宰,體能一波波下降,疾病一輪輪侵入,衰老成為一種必然,死亡的陰影也時隱時現。伴隨著衰老的進程,食量在減少,記憶在減退,欲望在枯竭,生活半徑在縮小,直至哪兒也去不了。而中年不一樣,發育機制與退化機制重疊,「創造」與「破壞」兩種力量共同作用於肌體。一方面,與生俱來的「生命時鐘」仍在體內擺動,影響中年人的外貌與大腦。據作者研究,在人類的生命基因中,發育的程序並沒有在出生、青春期或骨骼成熟時停止走動,而是繼續按照基因密碼的設定往前走動,甚至會產生像更年期和中年發福這類事。另一方面,體能的退化機制已由遠及近。40多歲是健康的拐點,心、肺、腦、腎功能逐步下降,人的骨頭變得硬而脆,容易發生骨折,血管也有了硬化的前兆。與生理變化相一致,更年期的心理也有新變化,如易怒、多疑、煩躁等,人不再精力無限,而是容易疲勞,且疲勞後不易恢復。發漸白、背漸駝、皺紋漸增,多了一些無奈與力不從心。人在年輕時,身體很少發生故障,以至感覺不到器官的存在。一到中年,小故障逐年累積,身體損傷日漸明顯,累積成老化的症狀,最後無可奈何地走向死亡。
生命始於發育,終於老化。中年之前,人生以發育為主,「生命時鐘」快速走動;中年之後,人生以衰老為主,「死亡時鐘」由遠而近。因此,兩個時鐘的衝突在青少年、老年這兩個時段表現得不明顯。到了中年,兩者的衝突十分現實。人生的鐘擺在健康與疾病、加法與減法、入世與出世、認命與抗命之間擺動。以認命與抗命為例,幾十年的人生閱歷與職場積澱,該經歷的事都經歷了,該抗爭的也都抗爭了,一切猶如生米煮成了熟飯,聽天由命在心靈潛滋暗長。但人生還有幾十年的時光,存有這樣那樣的夢想,不能這樣任憑命運擺布,該努力的仍要努力,該抗爭的仍要抗爭,抗命的念頭又沒有完全消失。認命吧,不甘心;抗命吧,似乎又不可能;認命時隨遇而安,得過且過,有的甚至自暴自棄;抗命時大多努力攀登,廣結人脈,甚至鋌而走險。
再說被依賴。童年與老年雖處在人生的兩端,具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但有一個共同的生存狀態,那就是依賴。童年依賴父母而成長,老年依賴子女頤養天年。離開了父母的經濟供養、日常監護與教育培養,童年就難以健康成長;而離開了子女的經濟供養(沒有養老保險的農村老人尤甚)、日常照料與情感陪護,晚年生活就無幸福可言。中年是人生最重要的階段,在家庭傳代系統中處於承上啟下的關鍵位置,既不同於稚嫩的童年,也有別於衰弱的老年,是家庭的脊梁與中堅,處於「被依賴」的狀態。中年人在忙於職場打拼的同時,又要一手扶好年老的父母,一手拉扯年幼的子女。對中年人來說,「被依賴」既是不可推卸的責任,又是一份心甘情願的付出,更是一種不可或缺的能力。從「依賴」到「被依賴」是人生大戲的上半場;而從「被依賴」到「依賴」則是人生大戲的下半場。正是在這種場景轉換中,家庭實現了代際傳承,社會完成了薪火相傳,人類得以生生不息。
大衛·班布裡斯是英國劍橋大學的學者。他在《中年的意義》一書中,從人類學、神經科學、生物學和心理學等視角透視中年,以清晰、優美而流暢的文筆,闡述了人到中年所經歷的身體、心理和情感變化的科學根據,揭示出人類之所以形成動物界獨有的中年現象。無論你處於哪個年齡段,讀懂了《中年的意義》,就在很大程度上讀懂了人生。
四十年前,我在圖書館讀諶容的中篇小說《人到中年》。因不懂中年,有點似懂非懂。讀了《中年的意義》一書,重讀小說《人到中年》,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