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武道館告別演唱會上,山口百惠演唱了由谷村新司為她寫的《This is my trial》。幾年後,香港作詞家鄭國江重新填詞,於是這首《孤身走我路》橫空出世,且成為梅豔芳的代表作品。據說,此後梅豔芳每有重要演出,必唱《孤身走我路》。她仿佛提前預知到不同常人的既定結果,要用一首歌來安慰漫漫長路、千萬孤獨,直到離開塵寰。一歌成戳,一點一點,一寸一寸,讓她的掙扎和孤寂,倔強和不甘,變得如此無助,無意義。
粵語歌曲每每帶給人某種凌厲的蒼涼感,即便是情歌,唱起來也有鑽心的痛意和絕望。恍惚一個人孤冷冷地站在高處,任大風呼嘯,任大雨瓢潑。梅豔芳的《似是故人來》,用國語來唱,有些混不吝,沒有一丁點的悲傷無奈,更莫說歌中蘊藏的那點森然鬼氣了。第一次聽《冷雨夜》,也被驚到了,仿佛人世間,忽拉拉山河大地人寰都不見,只剩下一個我,在漆黑的雨夜,被淋到絕望。就那樣站在音箱前面,愣怔著不知何去何從。
我小時看戲,聽不懂一句唱詞,卻要被戲裡的氛圍所吸引,感動,乃至生愛生恨。有個折子戲叫《走山》,臺上只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白須貼頰,女的淡妝清衣,布景是寡寡的一掛藍布,兩個人在臺上,走得緩慢,行得蹣跚,唱詞聽不懂,但其情婉轉,其意悽涼,喊一聲,應一句,拉扯一回,復又跌倒,小小年紀,聽出一股大絕望和大孤獨。另一出《野豬林》,林衝臉刺金印,手腳帶枷,神情悲愴,再加上穿了高底白邊的厚底靴,行步艱難,饑渴難忍,卻又受盡兩個衙役的侮辱和嘲笑。那時也覺豔陽慘澹,人世炎涼,有要落淚的感覺。
讀聊齋,第一則便被感動,原來鬼界也有熱忱意氣,不止要講道理,還良善懂孝道。給剛剛考取城隍職位的張生放假九年,伺奉老母。「後九年,母果卒。營葬既畢,浣濯入室而歿。其嶽家居城中西門內,忽見公鏤膺朱幩,輿馬甚眾,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驚疑,不知其為神。」另世界都有如此的暖心暖意,「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一時覺得死也不是特別可怕可懼的事了。
當年那個「衩襪步香階, 手提金縷鞋」的小周后估計也知道死亡不是什麼大事,在李煜死後,竟然也追隨其後,自殺殉情,香消玉殞。這個女人身上,曾誕生過許多典故,比如天水碧、帳中香、內香筵等,但最著名的就是金縷鞋事件,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多情恣意。當時她不過皇后的妹子,這是在偷情呀。按說,這個女人是頗有心計的,她能為了成為人上之人,勾引自己的姐夫,成功上位。李煜在世時,小周后已成了趙光義的玩物。李煜之死,正好給她一個臺階下,順利成章,成為新王的寵妃。所有人也以為,這樣一個女人,天生就為權利、男人和享樂存在,不計較孤獨和屈辱。可是,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將李煜當成生命中最後一根稻草。沒有這根稻草,這世上,便只剩孤獨和冷漠。與其在繁華中偷生,莫不如傲然死去。
科塔薩爾有《吸血鬼的兒子》的短小說,說的是吸血鬼杜孤凡遇上了宛達女士,一眼萬年,愛上了她。冒著被餓死的危險,去愛人類,或許在吸血鬼族,是件極其難得、也難以置信的事,起碼杜孤凡之前從未經受過,更未預想過,愛情的力量要勝過性命,可是,杜孤凡在愛情中的確遺忘了飢餓。他們共度良宵後,他有幸在這個女人的肩頭,嘗到了今生最美妙香甜的人血,雖僅有一滴,致使他終生不忘,且此後所有人和動物之血都食之無味。可惜的是,那一夜後,他再沒有機緣靠近宛達女士,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懷著他孩子的女人,在塵世裡如何掙扎。沒有人知道,宛達女士懷得是個小吸血鬼,而杜孤凡也不知道,人類孕育吸血鬼後的下場是什麼。可能只有那個要做母親的人是最清楚結果的,但她幸福而憂傷,一面為自己孩子的呈現欣慰,一面為自己的最終消失悲傷。她嘴裡一直在重複著一句話:和他爸爸一模一樣。當醫生診斷出宛達女士肚子的孩子正在吸食母親的血液,試圖規勸宛達女士流產時,她拒絕了。這是很令人震驚和不解的事。但真正的母親,就該是她這樣子,孤獨地承受這種眼睜睜的離別和消散,像煙塵,也像水滴。
粵語唱「孤身走我路」,這句,跟盂縣話有驚人的相似,都是孤(gu)身(seng)走我(e)路(lou),這一發現,仿佛命定的遇見般,讓我有種驚醒感。
……
孤身走我路
獨個摸索我路途
……
寂寞滿心內
孤身走我路
是痛苦卻也自豪
……
那怕每天都跌倒
我信我會走得更好
……
天上人間、神界鬼界,道路始終存在,從未消失。有時想,但願我們也有被擺渡的幸運,在往生之路,遇一個稱心的引導之神,不考城隍,也不考土地,就當個普通小鬼也可以。權當笑話吧。只是,無論怎樣的路途,你都將是孤單的,是一個人的,平庸地快樂,或者孤寂地悲傷,不停受傷,不停自愈。走下去吧,親愛的,「即便萬丈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