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姜子牙》給人的印象,有些不溫不火。精良的製作,美輪美奐而充滿想像力的畫面,似乎沒能掩蓋講故事時不夠緊張流暢的缺憾。身邊的小夥伴甚至直呼「沒看懂」。
不過,令人驚訝的是,這部電影的思想性遠遠超出了預期。原以為是給小朋友看的動畫片,卻浸透著比華美的畫面更使人感到震撼的深刻思想,讓成年人看後,不禁一再沉思回想。
其中,有幾個衝突感十足的問題,可以說刷新了以往商業電影的思想深度,從哲學層面來討論也不為過。
電影中有一個巧妙的設定,就是九尾狐與妲己的元神被鎖在了一起。
對於九尾狐佔據妲己身體的故事,人們並不陌生。但是,消滅九尾狐時能否救妲己,至少不傷害作為無辜者的妲己,這個問題卻很少有人提及。
電影中的姜子牙,卻遇到了這個問題。
這是個離經叛道的問題。一個拯救蒼生的正義使者,居然開始質疑自己在做的事情是否正確。這讓他陷入遲疑,既給他帶了深刻的精神痛苦,也使他獲罪於師尊,被褫奪法力,貶入圈禁之地長年反省。
電影很長一段劇情,都是姜子牙被貶之後的遭遇。然而,這不是一個受挫折的失意男人如何重新振作奮起的勵志故事。
這是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人如何執著地思索答案追尋真相的故事。
為了救蒼生,就可以犧牲一個無辜的人嗎?為了消滅九尾狐,就可以置妲己的元神於不顧嗎?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裡,也有類似的場景。哥哥問弟弟:如果殺死一個小女孩可以讓整個世界得救,可以做嗎?
弟弟猶豫了一會兒,小聲而堅定地回答說:不可以!
姜子牙也是這樣想的。為救蒼生而無視一個無辜的生命,他做不到。
有一種文化傳統,其中,犧牲小我成就大我,是被歌頌的。教導別人犧牲小我,似乎也屬正常。比如,為了救一個村,把少女獻給河神,村裡也沒有人提出反對,沒有人問少女是否真心願意。
但是,姜子牙在用行動質問,這樣無視個人、踐踏小我,正義嗎,公平嗎?
姜子牙堅持獨立思考、尋求真相的結果,是與師尊——他的上級和老師——發生了直接的衝突。
師尊的觀念是,作為神,要為蒼生,而為蒼生,就要斬斷善,那種婦人之仁、在乎一人的善。
天地不仁,超然高拔,達到一種「最好的安排」,聽起來很玄妙。
但是,姜子牙不同意師尊的觀點。
不因為師尊是師尊,就盲從盲信,什麼都聽他的。電影能拍出這一點,難能可貴。
更令人驚訝的是,九尾狐說出了師尊的秘密。原來,師尊為了自己的權勢玩弄手腕,欺騙和利用九尾狐,使整個狐族消亡殆盡。狐族是師尊爬上權位的犧牲品。這也是師尊急於消滅九尾族的原因。
至此,姜子牙不僅對執行的任務產生了動搖,對自己的上級也產生了質疑。
這個質疑,提出的是一個雖然並不少見,卻仍然有點驚世駭俗的問題:假如上級是個壞蛋,怎麼辦?
這觸及到了對「性善論」政治文化的反思。
「性善論」有很大的優點,可以發揮教化的能動性,鼓勵人向善,所謂「人人皆可為堯舜」。但是,它也有缺點,比如疏於防範人性的弱點,缺少對規則的設計。
結果,我們總是對壞人太好、對好人太壞。紂王都能封神,姜子牙卻要受盡折磨。
性善論的基本設計是「內聖外王」。一個人的道德修養和他的地位正相關。修養高了,地位也會高起來;地位高,意味著修養也是高的。老百姓以吏為師,為官者教化一方,以此編織起來一個道德的社會。
但是,假如不巧出現了一個偽善的人、一個只是為了權勢而靈活鑽營的人呢?假如不巧這樣的人又竊居高位掌管一方,在他控制之下的人該怎麼辦?
在電影中,師尊就是這樣的人,或者神。師尊在欺騙九尾狐之後,又欺騙姜子牙,讓他把妲己送入歸墟,一個裝滿冤魂的地方。追隨內心信仰的姜子牙,被激怒了。
好在,姜子牙是幸運的。他勇于堅持,敢於鬥爭,毀壞了師尊構建的那個故弄玄虛、用機器人擺架子的權力體系。最終,還有師祖主持公道,還一個朗朗乾坤。
在經歷了思想上的困惑和對師尊的反抗後,姜子牙猶如歷劫飛升,衝破枷鎖,成就了一種清新灑脫的做人或者做神仙的境界。
「斬斷天梯」是一個醒目的隱喻。對姜子牙自己來說,他不再一階一階往上爬了。這是對師尊給予他的名譽地位的拒絕,也是對師尊費盡心機經營的控制體系的拒絕。
他仍然願意做庇護天下蒼生的英雄,但是,首先要做自己認可的英雄。他仍然愛天下蒼生,但是,是以自己的方式去愛。
可以說,這是道德理想國的覆滅,也是價值體系的重估。從此,他不問天高几層,只是自成一格。
在姜子牙毅然斬斷天梯時,神仙們驚惶呼號,認為斷絕地天之通,人間將從此失去庇佑。
但是,事實證明,沒有了師尊的庇佑,人們生活得更自然、更美好了。
師尊口中的庇佑天下蒼生,曾經鼓舞和吸引著熱血青年矢志追隨。然而,從來沒有救世主,也從來沒有誰的幸福必須依賴別人賜予,並且要用順從和感恩去換取。
當姜子牙識破這個口號的真相,看穿這個口號背後的真實目的,他更加不允許身邊的小九、四不像和豹子等,這一個一個具體的生命,成為崇高口號的犧牲品,不管那拈起一個花瓣就能毀滅眾生的姿態多麼高貴、多麼優雅。
有人說,通往地獄的道路通常是由善意鋪就的。不要為遠方縹緲的天下蒼生,而把自己放在道德至高點上,忽略身邊的人,欺凌一個具體的生命。
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有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