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1年,冬,萬曆皇帝朱翊鈞,前往慈寧宮向太后請安。
但太后不在。恰巧,太后的一名宮女,端水伺候朱翊鈞洗手。這一年萬曆皇帝剛滿18歲,正是荷爾蒙極為旺盛的年歲。於是,肌膚相觸,萬曆心血來潮,當即脫了褲子,把這名宮女寵幸了。
按照規矩,寵幸之後,皇帝要留下一個物件,作為臨幸的憑證,也算是個信物。但是,萬曆卻耍流氓了,提起褲子就走人,沒給宮女信物、也沒跟太后匯報。
但是,宮女懷孕了。這就是大事了。關鍵是肯定瞞不住,首先就瞞不住太后。太后發現這名宮女的肚子越來越大,於是就問怎麼回事。皇帝搞臨幸這種事根本無法抵賴,因為有起居注。於是,太后拿著起居注,質問萬曆皇帝:你到底脫沒脫褲子。
萬曆想抵賴但抵賴不成,只能紅著臉說:確實脫褲子了。太后轉怒為喜:既然脫褲子了,那就不能耍流氓,你得照顧皇家體面。母以子貴,只要這個宮女生下兒子,那就是我朱家的長子。
而這個宮女也爭氣。在1582年8月,宮女王氏真給萬曆生了一個兒子。因為萬曆的皇后王喜姐一直沒能生出兒子,所以這個長子也就成了嫡長子。這個人就是朱常洛,後來的明光宗;而這名宮女,就是後來的孝靖皇后。
那麼,這個李太后是怎麼想的?一個宮女怎麼可能在大明後宮逆襲上位呢?沒別的的原因,就是惺惺相惜。因為李太后也是宮女出身,從都人到側妃再到貴妃,最後母以子貴成了太后。
1582年,萬曆皇帝可謂三喜臨門:7月,張居正病逝;隨即,弱冠親政;8月,誕下龍子。所以,從張居正輔政到萬曆親政,非常順暢。根本就不用搞什麼政治鬥爭和權力洗牌,生老病死的自然鐵律就能搞定權力交接。
但是,國本之爭發生了。
1581年,朝廷已為萬曆備選九嬪;1582年,萬曆正式冊封九嬪。九嬪,才是給萬曆皇帝舉國選美的俏佳人。皇后王喜姐在1577年已經入宮,沒人會比皇后更早。而就在這個關鍵點上,你萬曆搞了一出臨幸宮女。如果九嬪姿色平常也就罷了,宮女王氏可以專寵後宮,而王氏之子朱常洛,自是毫無爭議的大明長子。
但,九嬪裡面恰有萬曆皇帝的本命佳人,就是後來的鄭貴妃。宮女王氏,給萬曆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公主;而鄭貴妃給萬曆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公主。除了長子朱常洛外,次子、老三、老四,都是鄭貴妃所生。可見,萬曆對鄭貴妃才是真愛。
愛情,是美好的;可一旦遭遇權力,就要變質為悲劇了。
萬曆皇帝朱翊鈞定要愛情為先,以三子朱常洵為太子;而大臣們非要長子為尊,以長子朱常洛為太子。然後,君臣之間就搞起了鬥爭。1589年以後,見鬥不過大臣,萬曆皇帝直接不上朝了。然後,大臣們主動進攻,要求冊立朱常洛為太子。1590年,大臣們集體情願,繼續要求冊立太子,向皇帝施壓。萬曆招架不住,只能勉強答應:等皇子十五歲時,再決定冊立太子。但是,大臣們不幹,再次集體逼宮。
這時候,我們就能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大明官員幹皇帝,根本就不需要帶頭,完全是自組織集結、自動化操作。但,大明朝堂畢竟是有主事人的,皇帝是班主任,怎麼也得任命個班長。這個班長就是當時的首輔申時行。
申時行怎麼玩?他在大臣和皇帝之間玩左右逢源。在大臣跟前,那就跟著大臣一起幹皇帝;在皇帝跟前,那就表示支持皇帝。然後呢?然後申時行悲劇了,被發現首鼠兩端,於是名譽掃地。先不管冊立太子的事情了,大臣們集體搞彈劾、一起幹首輔,硬是把首輔申時行趕回了老家。
1593年,萬曆皇帝開始出手,將皇長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和皇五子朱常浩一併封王,圈定了一個太子後備軍。但是,大臣們不幹。於是,首輔王錫爵採取折中辦法,建議將長子朱常洛交由太后撫養,從長子變相成為嫡子。但萬曆不幹,堅持三王並封。但大臣們也不幹,首輔王錫爵只能請辭。首輔就是悲催的命,夾在大臣與皇帝之間太難受。大臣們幹廢首輔之後,接著幹皇帝,然後萬曆被幹慫,收回成命。
但是,這事還沒完。萬曆跟大臣們搞起了冷戰,君臣關係也就沒法好了。萬曆說:你們不同意我的太子,我就不幹活;大臣說:你不幹活就不幹活,原則問題死也不能讓。國本之爭,幹了十五年之久。最後,萬曆的母親李太后實在看不下去了,老太后親自出手幹預。
1601年,萬曆皇帝終於讓步,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朱常洵(鄭貴妃之子)為福王、朱常浩(周端妃之子)為瑞王。同時,太子朱常洛開始出閣讀書。這個太子真夠慘的,從小到大被喚「都人子」(都人,就是宮女的意思),就沒受到什麼教育。即便出閣讀書了,朱常洛也沒啥好果子吃。因為皇帝老爹看不上,所以寒冬讀書,太監竟敢不給生火。而比朱常洛更慘的則是他的母親王氏,長期被丈夫冷落、又長期被寵妃刁難,基本就是被幽禁在後宮,最後哭瞎了眼睛、悲憤而死。萬曆皇帝在大臣那裡受的氣,全都撒在這母子倆身上了。
但是,這事還沒完。朱常洵被立為福王之後,卻不就封,賴在京城不走。於是,大臣們只能繼續戰鬥,紛紛上書,要求福王就封。直到1614年,福王朱常洵才趕赴封地。但1615年卻發生了梃擊案:一個叫張差的人,拎著一根的大棒,就衝進了太子居住的慈慶宮,打傷了守門太監。這是公然刺殺太子啊!於是,矛頭所指全都對準了鄭貴妃和福王。
這起小案子在激烈的漩渦中各種激蕩,馬上就要演變成一場宮廷慘劇。福王長期不就封,這是鄭貴妃和福王的問題,因為還在惦記著太子之位;太子長期被虐待,非但太子,連太子他媽都被折磨死了,這應該是萬曆的問題;大臣們因為國本之爭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能搞死鄭貴妃就絕不會手軟。國本之爭以來,光首輔就被逼退了四個,朝堂官員三百多人受到牽連。這已經不是立場之爭了,而是血海深仇。
眼看大臣們要把梃擊案往大裡整,萬裡皇帝立即就慌了。已經不上朝二十五年了,但這一次終於出山見大臣了,讓萬貴妃跟太子道歉、自己跟大臣們拍胸脯,好不容易把此案趕緊了斷。但是,之後呢?
之後,萬裡皇帝繼續不上朝。
但不是有萬曆三大徵嗎?皇帝不上朝,那寧夏之役、朝鮮之役和播州之戰,這些仗是怎麼打的?皇帝不出面,但可以出上諭;上諭就是定決策,那就是去打;朝堂立即定攻略,將士馬上行戰陣。大明的官僚機器該怎麼運作就怎麼運作,然後這仗就打勝了。但,後來的薩爾滸之戰卻打得慘敗,遼東完全崩潰。有些仗,靠官僚機器的慣性是可以打贏的;但有些仗,卻真需要君臣一心和勞心謀劃了。
梃擊案之後,鄭貴妃肯定是翻盤無望了。別說他跟大臣拉了仇恨,就是萬曆皇帝也沒法跟大臣們相處了。但大臣們也受到了傷害,首輔憐恤被逼退,朝臣紛紛被收拾,尤其是東林黨,遭到了毀滅性打擊。但最受傷的應該是大明:
臺省空虛,諸務廢墮,上深居二十餘年,未嘗一接見大臣,天下將有陸沉之憂。
「陸沉」,這個詞簡直太形象了。六部、大理寺的幹部,十缺其六,大臣之間各種爭鬥不斷,後期黨派林立。而最直接的傷害就是後金的崛起,大明朝沒能把遼東的女真人給盯住。這時候,女真在遼東已經建國了。
但,難免就要問一個問題:萬曆皇帝為什麼沒被架空?
大明萬曆朝的主旋律就是國本之爭,而主要內容就是君臣冷戰。而從上述國本之爭中就能發現皇帝不能被架空的原因:
一是大明根本就沒有權臣。
要架空皇帝,首先得有亂臣賊子。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亂臣賊子,而是董卓、曹操之流。但是,大明朝有嗎?根本就沒有。如果真能有這麼一個能夠壓住大臣、能夠控住皇帝的權臣,那麼,國本之爭也不會爭這麼久。大明最有權勢的大臣,應該是內閣首輔。但內閣首輔的日子一直很悲催:對下,他壓制不住百官;對上,他降服不住皇帝。尤其是君臣鬥爭最激烈的時候,內閣首輔就一直在背鍋,成了風箱老鼠、兩頭受氣。在大明朝,無論是內閣首輔還是司禮監太監,誰也當不了權臣。得罪皇帝肯定不行,但得罪官僚體系,也不行。甚至,那個推進改革的首輔張居正也不行。與其說是萬曆清算張居正,不如說是大臣們要清算他。
二是官僚體系已經相當成熟。
有人說萬曆並非躲在宮裡吃喝玩樂,而是一直盯著朝政的,只不過把辦公地點搬到了後宮。萬曆三大徵都是因為萬曆的英明神武。如果真是如此,那薩爾滸怎麼敗了、女真怎麼建國了?三大徵能成功,主要是官僚體系足夠強。這夥人不僅保障了制度性的皇權,而且也有能力應付國事和戰爭。就大事來說,一個生於深宮、長於婦人的皇帝能幹什麼?也許啥也幹不了,讓官僚系統自己運行,可能更有效率。也正是因為官僚體系足夠成熟,所以,皇帝要任性,大臣們立即群起攻之,根本就不用結黨、搞聯盟。但成熟的官僚體系不能一直被透支,對付女真崛起這件大事,就真需要君臣同心了。
三是忠君思想已經極為深厚。
國本之爭,爭得是什麼?表面上是立誰當太子的問題。但實際上是意識形態的較量。「太子者,國之根本」,就是這個核心觀念,所以大臣們一定要捍衛。而立儲以長,則是大臣們的立場,所以原則問題半步不退。因此,這不是利益之爭、不是小人之爭,而是君子之爭。原因就是忠君思想已經深入人心,爭鬥的雙方都是在為大明好。但這個忠君,不是忠於皇帝個人,而是忠於皇帝制度。皇帝個人要任性,不行;但架空大明皇帝,也肯定不行。
所以,任憑萬曆怎麼不上朝,大明朝堂也不會把他這個皇帝架空。但難受是肯定要有的:該任命的官員不認命、該批覆的奏摺不批覆,甚至連後期的內閣大臣都不認識皇帝了。這種事,也只能發生在大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