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們搬家時,不忘帶走家中唯一的「綠樹」。
我國松嫩平原的腹地,有一個叫程地房子的村落,在漲潮的沙海中湮沒了。肆虐的風沙如同一雙無情的巨手,將這個僅有70餘年歷史的村莊,從中國北方的版圖上抹掉了。
當年開村建莊的程姓人家,雖已繁衍為人丁興旺的家族,如今又開始了新的「逃荒」。他們從未想到,家族命運的河流,居然會在黃沙的淤塞中改變了流向:一脈相承的程姓子 孫,離散成一條條細小的支流,在遷徙的躑躅中走向他鄉……
這裡曾經是綠色的「搖籃」
程地房子的歷史是從綠色開始的。
1928年春天,一個叫程海的農村漢子攜妻帶子,從吉林省農安縣北上逃荒,來到嫩江流域一個叫阿木塔泡子的湖邊--現黑龍江省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胡吉吐莫鎮境內。嫩綠的草原和碧綠的湖水,染綠了這片富足的土地,也拴住了程海一家背井離鄉的腳步。
程家老小都看中了這個水草肥美的地方,決定在湖邊搭建自己的新家。為了子孫後代能在這裡紮下根,程海牽走了家中的4匹良種馬,從蒙古王爺手中換回了周圍數千畝的草場,成為這片土地的新主人,程地房子也因此得名。
從此,這戶移民人家的煙火和生氣,開始在草原上空飄揚。他們開荒種地、圍獵捕魚,日子過得既有勁頭又有奔頭。程海的3個兒子也相繼娶妻生子,頂門立戶,陸續又有一些遠房親戚和外姓人家遷居於此,程地房子也有了村落的模樣。
當地的老人回憶說,那時候程地房子人煙稀少,草原上隨處可見野雞、野兔和狍子的影蹤,水面約10萬畝大小的阿木塔泡子裡,魚兒多得插下一根秸稈都倒不了。每年春天,成群結隊的水鳥逐著季風,飛進湖畔茂密的蘆葦叢中棲息,偶爾也會有鶴類光臨這裡。程家老宅門前的上千棵楊樹已茁壯成林,濃鬱的綠蔭中結掛著數不清的鳥巢。
寒來暑往,兒孫滿堂的程海一家,已繁衍為人丁興旺的家族。這片風調雨順的土地,則給予他們慷慨的禮遇,「搖籃」般哺育著這個北方移民家族。
今年58歲的村民組長程景芳,是程海老漢的孫子,也是當地程氏家族中威望最高的「族長」。回想起兒時的光景,程景芳皺紋深刻的臉上漾著眷戀:「小時候,一到夏天這裡的草原都望不著邊兒,草叢中開滿了數不清的野花,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子濃濃的香味兒。如果家裡人想吃魚,我母親就先點著灶火,再叫我拎著筐去捉魚,現燉都能趕上趟兒。我聽爺爺講,那時候的程地房子,稱得上是個名符其實的魚米之鄉。」
大自然開具的「罰單」
程地房子的日子在紅火中變成黃的。
帶著兒孫滿堂的欣慰,程海和他的兒子們相繼作古。在綠色家園的庇護下,程氏家族已長成粗壯的一棵母樹。如今連同程景芳在內,9個兄弟姊妹有7戶在程地房子紮根,全屯112口人中,與程家沾親帶故的就有50多口。以往誰家遇上大事小情,程家人就會聚堆兒合計一番。從18歲起就當生產隊長的大哥程景芳,自然成了家族中的主心骨。
在紅紅火火的日子裡,程家人享受著這片沃野的饋贈,感受著其樂融融的親情。每逢春節,他們照例要貼出大紅的春聯,祈願「五穀豐登」、「人畜興旺」。然而,就在人們沉浸於添丁進口的亢奮時,滋養他們的土地卻陷入了痛苦的呻吟:上千棵綠樹被伐掉了,大片的草原被開墾了,日益興旺的人畜和重負難堪的生態,伴著滾滾黃沙,將程地房子捲入毀滅的邊緣。
村裡最多的時候開墾草原3000多畝,飼養大小牲畜700多頭,過度的開墾、放牧,致使草原生態急劇惡化。而近十餘年,因土壤沙化被迫棄耕的土地就達2000多畝,剩下的1000多畝耕地也在風沙中退化、萎縮。
尤其是近3年來的乾旱,程地房子的耕地幾近絕產,草原寸草不生,就連村前的阿木塔河也幾次乾涸,「瓢舀魚」的歷史早已成了老人們童年時的回憶。這些在魚米之鄉的自豪中長大的村民,做夢也沒有想到曾經旱澇保收的良田,再也無力回報給人們豐收的喜悅,他們在大旱之年,破天荒地吃上了救濟糧。
村民們也說不清從哪年開始,流動的沙丘從村西北匍匐而來,吞噬著他們的耕地、草原和山坡。昔日寧靜詳和的家園,已被「牛上牆,馬上房」的悽涼景象所替代,一個風沙瀰漫的現代鄉村廢墟,凸現在這些樸實得像土一樣的農民面前。
幾經研究論證,當地政府決定以退為進,將程地房子屯33戶人家整體搬遷,在這裡植樹造林,防風固沙。程地房子,成為黑龍江省第一個因生態惡化而整體遷移的村莊。
村民們大多在這個消息面前僵住了。雖然這裡長期沒有通電,也沒有學校,但畢竟是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他們打心眼裡不願意搬遷。在村民程景庫家中,程景庫的媳婦趙淑芝難過地對記者說:「其實,我們也知道很多村屯的生活條件都比我們這兒好,何況縣裡動員我們搬遷到鎮上去了,可是一回到程地房子,就覺得哪兒都不如家好!」她的眼裡閃爍著無奈的淚光。
「逃荒而來」與「落荒而去」
程地房子的歷史正在黃色中結束。
帶著對家園的眷戀和往事的追憶,「族長」程景芳從牙根裡放出一句話來:「為了子孫後代,我們搬!」程氏家族揣著難捨的親情上路,由地方政府幫助安置到臨近鄉鎮。就這樣,一個北方移民家族的家園史,在漫漫黃沙中愴然落幕。
搬家前,程景芳帶領程姓家族一家老小到祖墳前祭祖拜別。跪在墳前,程景芳的心裡最不好受:「我沒有把祖宗留下的家園守好,我對不起祖宗,更對不起兒孫。」隔三差五,幾個弟兄時常要到爺爺和父母的墳前坐一會兒,想多陪一陪老人。一想到作古的老人將永遠留這裡,孤守著破敗的家園,哥幾個心裡就不是個滋味兒。
程景芳家的弟兄姊妹開始和所有村民一樣,扒房拆梁,收拾家當,各奔東西。承受離愁別緒最重的是程景芳,作為村民組長,他要安排各家各戶搬遷安置中的大事小情;作為程姓家族的「族長」,他要眼睜睜看著弟兄、侄孫們分走他鄉。「這麼多戶村民搬家,我只送了村裡惟一的蒙古族人家,連我自己的兄弟都沒送,我受不了那種滋味!」程景芳神情黯然地告訴記者,他要等所有村民搬遷後,最後一個離開程地房子。
「站在房頂,誰不是含淚刨下第一鎬的?」已搬遷到鄰村的老四程景發,一想起那個被風沙湮埋的家,就揪心般的難受。搬家那天,當五弟程景財開著農用四輪車來幫搬家時,大哥程景芳怕被人看見,一個人蹲在牆角裡哭。
回望風沙中的家園,他們留下了太多的依戀和無奈。程景發幾次在夢裡回家,又幾次從夢中哭醒。兩個十幾歲的孩子,剛搬到新家來不習慣,總是哭著嚷著要回家看看。這位40多歲的漢子也不知道該如何勸,只是哽咽道:「家有啥好的,還老念叨……」實在拗不過,他就把孩子送回去,在還沒搬走的親戚家住上兩宿。
或許是為了衝淡家族的離愁別緒,或許是為了讓子孫銘記沙海中沉沒的家園,老二程景龍決定改變兒子的婚期,程氏家族在即將成為廢墟的家園裡,操辦了最後一場婚禮。貼在窗欞上的大紅喜字,似一團烈火,溫暖了這個黃沙瀰漫的村莊。鞭炮嘣,雜糧打,白酒灌……熱情和幸福都化作了男女老少的笑臉,恍若一個水草豐美的家園又回歸到人們面前。
踩著沒腳的黃沙,觸摸著現代鄉村廢墟中的殘垣斷壁,我們看到一個家園的興衰如此短暫,自然對人類的報復如此無情。在黃沙葬送村落的輓歌中,我們禁不住捫心自問:從逃荒而來到「落荒」而去,從豐美的綠洲到流動的沙丘,留給人類落腳的土地還有多少?
程地房子的黃沙從何而來
來自「西北風口」的黃沙終結了程地房子的歷史。
「西北風口」位於松嫩平原西北部,因風力強勁而得名。此「風口」主要集中在大慶市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境內,呈西北至東南狹長走向,西北與齊齊哈爾市泰來縣接壤,東南與大慶市讓胡路區、大同區相連,包括程地房子沙地在內,共有官爾屯沙地、九河沙地、沙田沙地、小林科沙地以及黃花溝荒坡和敖古拉荒坡五大沙地和兩大荒坡,綿延全長近90公裡,寬20——25公裡。程地房子屯正處於這片荒漠的中心地帶。
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林業局副局長楊玉申說,「西北風口」地區地勢低平,處於嫩江中下遊,每年江水裹挾的大量泥沙,淤積平鋪在此,被強勁的西北風吹送,沙地和荒坡的風沙逐漸向周邊蔓延,加之植被稀少,生態環境脆弱,致使「西北風口」沙漠地表形態特徵明顯,耕地風蝕,草場退化,流沙進村。
據了解,「西北風口」的風沙正以每年方圓500——1000米的速度向外擴張,直接威脅大慶油田、大慶市區及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城。目前,大慶油田已經受到「西北風口」風沙的嚴重危害,且呈擴大趨勢。大慶市區每年春季的大風揚沙天氣達20天以上,嚴重影響了人們的生產生活。
為封堵「西北風口」,構築綠色屏障,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編制了《「西北風口」林業生態工程建設規劃》,計劃在7年內,造林30多萬畝,將「西北風口」的森林覆蓋率由2000年底的6.83%提高到19.83%,形成一條全長近90公裡、寬30——60米的防風固沙主體林帶。大慶市與大慶油田也投入到這場挽救綠色家園的建設中。僅去年,市直機關和油田企業就在「西北風口」植樹50多萬株。
楊玉申說,為減少人們的生產生活對生態恢復的破壞,程地房子是此次生態工程建設中,唯一需要從「西北風口」中整體遷出的村屯。
孩子們面對即將告別的家園,一臉的無奈和茫然。
圖為沙進人退中的程地房子,猶如一座現代廢墟凸立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