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尊敬《查理周刊》的漫畫家們,不是因為他們畫了給自己惹來殺身大禍的那些漫畫。前些天,在得知這份雜誌訂戶猛增,全球銷量數百萬份時,正巧看到一幅漫畫:雲端立著男男女女五個人,下邊的大地上,每個人拿著一份畫報。五個人都很驚訝,語言氣球裡用法文寫著:「實在受不了這些傻瓜的崇拜。」這漫畫應該出自倖存畫家之手,因為,思路與死去的那些人如出一轍,一種徹底的懷疑、不妥協與不合作,如假包換的憤世嫉俗。
憤世嫉俗,cynicism(意為 「譏笑,譏諷的言詞;憤世嫉俗;玩世不恭;犬儒哲學,犬儒主義」,youngcynic有時譯為「憤青」)一度我不喜歡這個詞,它意味著冷漠,嘲諷一切,不信世上有美好的感情。在接觸了克里斯多福·希欽斯之類公知的作品後,我的看法有了改觀。在西方,憤世嫉俗的年輕人如過江之鯽,一點不稀罕,到四五十歲仍能保持昨日憤激的,方始有幾分沙底之金的光芒。
希欽斯死得有些早,2011年去世時,不過62歲。在2001年出版的《致憤青》(LetterstoayoungCon-trarian,目前有上海人民書版社2005年和華夏出版社2015年兩個譯本)一書中,希欽斯給一位「憤青」寫了十八封信,最後一封信的最末一段話裡,他說,我們年輕時應該學習的最重要的東西,是「最大限度地把不耐煩和懷疑態度結合起來,最大限度地把痛恨不公正、不理性和自我批評、自我反諷結合起來」,誠可稱為「憤青的自我修養」。憤世嫉俗者首先必須不耐煩,特別要對眾口一詞的意見表達懷疑,即便這眾口一詞看起來很正確,即便它是出於義憤和正義感。
十八封信模仿的是裡爾克的名作《給青年詩人的十八封信》,不過,希欽斯的這位憤青是虛擬的,可以看作年輕時的他,這就是一種反省。「我本人」,他寫道,「支持崇尚智慧的激進派,因此,我特別崇敬奧斯卡·王爾德……但我必須承認,這讓我們必須面對一個明顯的悖論,甚至會讓王爾德本人也感覺棘手。」這裡的悖論就是所有的反叛者,反而最渴望讓世界保持原狀,因為「歸根結底,世界長存,體制長久,才能保持反叛者擁有持久的『反叛』能力。」許多人從未承認過這一點,即使在年齡增長,憤嫉之情默默減退、消失後,也不置一詞。
做憤青有門檻,越是深入到此種情緒,以及隨之而來的思考裡面,就越有缺氧和力竭之感。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放棄,或認為這樣做是對自己的誠實。他們成了「犬儒」。「犬儒」明白憤怒無用,反叛者無法貫徹到底,不如提早另擇他途;不甘心者,如希欽斯,則繼續攀爬險途。他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且看他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英國小說家馬丁·艾米斯怎麼說:「希欽斯這個人,想要反對他,不管從思想上還是從身體上,都是沒用的。」
為了保持青春活力,他選擇以有限投入無限,無限閱讀、無限了解,思考一切並無窮地反對。在英語世界,人們譽他為喬治·歐威爾之後最犀利的散文家,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職業反對家」,為此樹敵無數。但最大的敵人,是他自己。裡爾克在他的十八封信裡,扎紮實實地提出了一些關於寫詩的建議,然而《致憤青》的主題卻只有希欽斯自己,他的見聞、他的思考、他的省悟。當他每每要凌駕於讀者之上教導些什麼時,他就話鋒一轉,「我甚至不應該試圖說教」,然後你就曉得,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當你開始對他的擺老資格產生反感,他就來句拿手的俏皮話:「我得假裝我是一切形式的謙虛——包括虛偽——的門外漢。」
把憤青的悖論坦陳給讀者,表明了一種胸有成竹。希欽斯說,知識分子的天職就是反對,而反對則必遭人恨。事實上,「知識分子」這個詞,最早是罵人的。19世紀末,猶太裔法國軍官德雷福斯,被國內的右翼反猶勢力迫害,被誣叛賣國家,這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那些堅持認為他有罪的人,把替他辯護的人稱為「intellectual」(意為「知識分子;腦力勞動者;有極高智力的人;憑理智而非感情辦事的人」),其中的貶義,指那群人不顧大局,捧著一些自以為是的教條,頑固地跟國家利益對著幹。
這麼說,知識分子必須是勇敢的。事實也不盡然。伽利略就沒有勇氣,宗教法庭迫害他,他就屈服了,沒有再堅持說地球繞著太陽轉。伽利略不勇敢,不妨礙他的偉大;希欽斯用了一個說法:「必須有人為了他而展現出勇氣」,讓人立馬想到了赫胥黎和達爾文的關係。勇氣也不必一定與正義相伴,有勇氣的正義感往往會導致霸道,強求一致。希欽斯又說,我們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你要知道,每個人都有與生俱來的對抗意識,你的意見越是強烈,別人的抗拒感就會跟著增長。」這又是經驗之談,他自己就是條件反射般的抗拒者,故也以此自戒。
這是真正的「公知範兒」,如果公知不能體人之本性,進而教人獨立思考,那麼「公知」二字被汙名化也無可喊冤。在西方知識分子標準裡面,公知有獨立見解,反對所有的體制性強權,且「從不擔心自己從屬於少數派」,特別重要的一點,是公知永不推銷某種特定立場,不管它是語焉不詳的民主,還是臭名昭著的威權。我們大可拿著《致憤青》去衡量所見諸公,看他們究竟是在引導你獨立,還是在耍語言技術、籠絡和取悅你,以壯大自己的擁躉隊伍,將來好開個淘寶店。
希欽斯生得算是晚的,但冷戰及其後發生過政治大事的那些地方,如捷克斯洛伐克、古巴、朝鮮、智利、波士尼亞,他都涉足過,或者,至少給出了明確而嚴正的立場:反對非正義、反壓迫、反偽善、反腐敗。反!反!反!坦率地說,在講述這類經歷時,尤其是第十八封信,希欽斯很難掩炫耀的姿態,這又是身為公知,他必須直面的悖論之一。對此,他總是有言在先:以我自己為示範,授你以與眾不同之術,總是件尷尬的事。他說,你可以反對我,一個合格的憤青,不必顧忌反對的對象是誰,我自己也要檢省自己,只有在一些情況裡,比如霍梅尼封禁《撒旦詩篇》、追殺拉什迪一事上,我的態度不會有任何動搖。
你也可以指責他過於精英、高姿態。事實上,希欽斯的公知生涯從來爭議不斷,敵人的數量遠超過朋友,指責他精英主義的大有人在。可是,當看到他對精英主義的分析和指控,就會明白,他知道他在做什麼,並且敢於說出來。「真正的精英主義分子」,他說,就是要愚弄大眾的,而這場遊戲的對局雙方,並非完全不對等,因為大眾的智商和野心也在增高,胃口也在變大。他的板子悄然落在兩方的屁股上:「任何傻瓜都能嘲諷一個國王、一個主教或一個億萬富翁,」他寫道,但是「國王、主教和億萬富翁,卻往往擁有更大的發言權,以塑造群眾的喜好和情感」。
尤令人讚賞的是希欽斯那顆由冷戰鍛打出來的頭腦,也能對接上新的形勢。希欽斯不無深刻地說道:有錢有勢的人,設計了什麼樣的東西能到公共頭腦的海洋裡遨遊,「他們不會浪費他們的錢,僅僅用來滿足你的好奇心」;他們操縱公共輿論,拿有利於自己的數據來把你逼成少數,但「你不必為此沮喪和困惑」,「除非你認為,一群拿了高薪卻沒有才華的偽科學家,是通過可靠的、可論證的手段,得出了這一結論。」要懷疑那些握有話語權的人,「他們偏愛一種產品而非另一種產品……考慮的是利於權勢階層,因而需要培育、鼓勵、和靈活運用的事物。」
一隻雞蛋要立在桌面上,有兩種辦法,一種是磕破大頭,另一種是持續轉動,永不停歇。一般人,包括脫掉憤青外衣的「犬儒」,屬於前者,徹底封閉自己的一部分官能,不再觸碰一些與己無關的事,我不犯人、人也不犯我。而希欽斯是後者,一直搖搖晃晃地保持站姿,面向目力所及的所有目標。與他同為一流左派公知的,如桑塔格和薩義德,也都因為各種原則性問題同希欽斯不相待見。這對希欽斯,一個甘做憤青的知識分子而言,怕是「四海無人對夕陽」,正是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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