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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年四月,「日本林志玲」、混血超模森泉奉子成婚,老公是誰,她不肯說。鑑於她曾被一位年近花甲的有婦之夫騙了三年,逃離渣男後又曾宣布不婚,日本媒體十分好奇,深扒之後,發現男方是個和尚。
日本超模森泉
和尚結婚,這事兒在日本很正常,因為他們對「出家」的理解和我們不一樣。
前幾年,高野山一家寺院的和尚患上了抑鬱症,當地勞動基準監督署裁定為「過勞」,享受工傷待遇。這和尚是鑽研甚深內義廢寢忘食了,還是破解七十二門絕技嘔心瀝血了呢?都不是。高野山是佛教旅遊景區,各寺院都開辦了會所,讓有錢有閒有理想的人體驗寺院生活,我們一般稱為「短期出家體驗」,日本叫「宿坊」。這「過勞」和尚就是當服務員累壞的,早上5點起床帶客戶念經,晚上9點客戶睡了他還得安排第二天的心靈雞湯,沒有周末假期,加班太累,抑鬱了。
「工傷認定」標誌著日本政府認定「和尚」是一種社會職業。既然是職業,它的從業人員就有各種兼職的可能。日本和尚有玩樂隊的,開酒吧的,做化妝師的,劃皮划艇的,上班打卡,下班喝酒。
把和尚理解為一種職業,這也不稀奇。從歷史上看,他們的腦子確實有點毛病,在閱讀理解上總是跑偏。那得加強文學薰陶、提高閱讀能力吧?是,學了,也下功夫了,教材挺好的,白居易。
《源氏物語》作者紫式部的父親叫藤原為時(約942—1017),曾寫詩抒懷:
兩地聞名追慕多,遺文何日不謳歌?
系情長望遐方月,人夢終逾萬裡波。
靈膽雖隨天曉隔,風姿未與影圖訛。
仲尼喜夢周公久,聖智莫言時代過。
這詩有個註:「我朝慕居易風跡者,多圖屏風」,說明當時很多日本文人仰慕白居易。詩中最後一句,是說孔子夢周公的事。孔子一心想回到周代,那是白日做夢;可現在呢,我和白居易是同一時代的人,我是多麼幸運啊。
平安時期日本人對白居易的嚮往、思慕已經到了瘋狂追星的程度,後來終於將白居易化為神聖,「樂天既為文殊化身,豈可不崇信乎」?
把人捧到這個地步,就要出事兒了。白居易信佛,曾寫過一篇創作談,「願以今生世俗文字之業,狂言綺語之過,轉為將來世世贊佛乘之因,轉法輪之緣也」。這是說,文學上的世俗文字,從佛教角度看,都是狂言綺語,是妄語,是破戒,是業障。怎麼解決這個矛盾呢?我希望這輩子寫的狂言綺語,可以得到寬容,並在來生把文學上的天賦和才情充分發揮出來,用來贊佛,以使佛法不滅。
這是白居易處理個人的佛教信仰與世俗愛好之間關係的一種理念。但日本人理解能力有限,他們研究來研究去,得出一個結論:狂言綺語和悟道,沒有本質矛盾。既如此,那些不拘禮法、放肆妄言、縱情聲色的詩文,就是一種高等級的修行嘛,來呀,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風光。
日本和尚的相親會
這種我們怎麼看怎麼不正經的觀念,就是日本思想史和文學史上風行一時的「狂言綺語觀」,《源氏物語》就是這種文學理論的代表作。
二
語文學成這樣,對於甚深奧義的佛法,日本人的閱讀理解就更五花八門了。
平安末期,從日本天台宗中分化出淨土宗。它對教義的解釋非常簡單,修行方法更簡單,非常適合沒文化的人。這些人閱讀理解水平本來就差,趕巧淨土宗那一套又多少有點邪門,我們正常人理解都費勁,在日本人那裡,毫無意外地繼續跑偏。
日本淨土宗的開山祖師叫法然(1133~1212),他主張「專修念佛」,只要開口念佛就能往生極樂淨土。這一說法的理論基礎之一是「他力」:我們人吶,用不著這輩子拼命修行,也用不著修行好幾輩子才能有什麼結果,靠自己修行是「自力」,費事兒;而「他力」就好多啦,只要專心念佛,臨終時自然會有佛菩薩來接我們,我們凡夫俗子可以借用他們的力量去享福。
問題是,我們就算相信存在「他力」,可你憑什麼說「專修念佛」能引來巨大的「他力」能量?有人證物證?再退一步,就算我們也信「專修念佛」有效果,可「念佛」的「念」本意是「憶念」,有點像我們常用的「念書」的「念」,不用發聲,要走心;而法然「念佛」是「唱念」,靠嘴皮子出聲,這兩個「念」完全不一樣啊。況且,法然最大的問題不是「念」,而是「專修」,八萬四千法門,憑啥就這一門能引來「他力」?
有問題吧?但問題還沒解決,就進一步發展出了「多念」和「一念」。
「多念」的意思是這輩子經常念、時時刻刻地念,積累功德,零存整取,每天往戶頭裡存點虔誠心,到臨終時,佛菩薩看你戶頭夠了,一次性發個福利,接你去淨土;「一念」就更方便了,貸款,平時不用念,臨終時記得把最後一口氣攢好,認認真真地念一次,萬事大吉,佛菩薩認為你在那一刻有資格貸款,發放福利,戶頭充值,也資助你往生極樂。
這就麻煩了。法然的信徒們,本來佛學水平就不高,理論修養又不夠,對「他力」觀點根本就沒領會精神,爭先恐後地跑偏,對外宣稱:造惡業就造吧,可勁兒造,往死了作,咽氣兒前叫一聲佛祖,回頭無岸,直接渡到淨土了嘛。
這就等於說,日本淨土宗客觀上允許和縱容世人作惡。當時日本佛教界的有識之士看出了問題,集體反對,鬧得沸沸揚揚。最終,天皇下令,不許法然念佛,並且將他和他的徒弟親鸞(1173~1262)流放。
圖by 日本電影《禪》,這是典型的日本僧人形象
跑偏太多,剎不住車了。日本淨土宗分成三派,親鸞繼承的一派叫真宗派,史稱淨土真宗。親鸞提出了一個「惡人正機」說:越是惡人,越是阿彌陀佛拯救的對象,就算犯了大罪,只要念佛就可以往生淨土。為了踐行他的理論,他結了兩次婚,生了6個孩子,模範帶頭作用相當突出。
像親鸞這種跑偏僧人,是不是人人得而誅之?怎麼僅僅流放呢?
沒辦法,鎌倉時代到來了。平安時代的日本佛教,是國家佛教、貴族佛教、寺院佛教、學理佛教,有點像官辦研究院,好歹天皇和貴族們向中國學習,多少還有點文化,歪理邪說內部鎮壓,不至於擴散到社會。但鎌倉時代,是平民佛教、民間佛教、信仰佛教,誰信都可以,誰都可以傳法,異端層出不窮,可掌權的人卻是新興武裝地主,這些武人大老粗們本來就沒啥文化,就算佛教沒毛病,他們都能整出毛病來。
三
鎌倉佛教的一個變化,是產生了新的宗派,謂之「新佛教」,主要有三:一是淨土真宗,創始人親鸞被後世稱為日本的馬丁·路德;二是日蓮宗,創始人日蓮(1222~1282)被描述為日本的摩西,其跑偏得來的思想就是日本軍國主義思想的來源之一,石原莞爾的墓碑上刻的就是他自撰的墓志銘:「我只信奉佛陀的預言和日蓮聖人之靈」。
前兩個都這樣兒了,第三個還好得了嗎?
第三個就是禪宗。
通常認為,是榮西(1141~1215)將禪宗引入日本的。當時禪宗根本不受待見,別說佛教界警惕地將其視為外道,連天皇都下了禁令,不許禪宗傳法。榮西只好改變策略,寫了一篇《興禪護國論》,說禪宗的主要特色是「護國」,皇室你們不想支持一下嗎?
皇室沒理他這茬,鎌倉幕府卻如獲至寶,就在榮西發表言論的第二年,鎌倉幕府第二代將軍源賴家跟榮西皈依了禪宗,又過了一年,源賴家的母親北條政子建立了日本第一座官建禪寺壽福寺。
為什麼幕府這麼喜歡榮西呢?鎌倉時代,武人集團管事兒,皇室和貴族階級被稱為「公家」,武士階級被稱為「武家」。「武家」不會選擇「公家」擁護的舊佛教,而是希望有一種「新佛教」作為自己的文化外衣。正好禪宗跳了出來,還踴躍地獻出了「護國」的大旗,「武家」本來就是拿刀砍人的主兒,禪宗這件外衣穿起來又合身又體面。
日本武士形象的玩偶
禪宗就這樣成為了「武家」的統治意識。可問題是,「武家」光賺吆喝,總得拿出點證明禪宗真能「護國」的先進事跡啊。
就在這時,一個禪僧神助攻,一下子把禪宗帶跑偏了。
1281年,元世祖忽必烈派大軍遠徵日本。當時鎌倉幕府當家的「執權」叫北條時宗,還不到30歲,哪見過這陣仗,慌了,沒招兒了,跑鎌倉建長寺去問一個叫無學祖元(1226~1286)的禪僧。
無學祖元其實是中國人,1279年,也就是南宋滅亡那年他才來到日本,顯然他很清楚蒙古大兵的厲害。另有記載,元軍入侵浙江時,劫掠寺廟,其他和尚都嚇跑了,只有法然一人端坐禪堂。刀架脖子上,無學祖元吟詩一首:「乾坤無地卓孤筇,喜得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裡斬春風。」蒙古大兵夠嗆能聽懂,可能覺得裡面有「大元」倆字,是表揚的意思,就把他放了。
面對北條時宗的求助,告訴他蒙古兵殺人不眨眼吧,他肯定嚇尿了,告訴他排兵布陣抵抗一下子吧,這不是造業嘛。無學祖元可能想起了死裡逃生的經歷,諱莫如深地送給北條時宗三個字:莫煩惱。也有記載說,他寫了六個字:莫煩惱,驀直去。
有人說這是禪宗機鋒,蘊含深邃禪意,扯淡,全國都快嚇尿了還耍嘴皮子逗悶子?照我理解,這是無學祖元委婉的表達:鬧心不鬧心也就那麼回事兒了,過一天算一天,西天大路寬又闊,何不瀟灑走一回,驀直去嘛。
無學祖元的嘴跟開光了似的,一夜颶風暴雨,元軍船毀,全軍覆沒,日本沒事兒了。巧的是北條時宗曾經刺血抄經,無學祖元就此發揮,說他寫經「一句與一偈,一字與一畫,悉化為神兵,猶如帝釋天」,寫了血書就撒豆成兵了。
這麼一搞,武家理解跑偏,敢情禪宗威力這麼大啊。一件巧合得不能再巧合的偶然事件,被武家鼓吹成「禪武一體」「興禪助神風」,撿條命就低調點兒得了,還非得膨脹——「神風」這個概念,據說就是二戰時期「神風特攻隊」的來源,把自殺襲擊、人肉炸彈當「愛國」,這跑偏的腦袋是沒救了。
四
如果僅僅是理解水平差勁,日本佛教還不至於跑偏到今天的地步,最終讓它從制度上發生根本變化的,是江戶時期的檀家制度。
德川家康建立江戶幕府後,覺得西方傳教士宣揚的那套東西很不對口味,不能信那個,還得信佛,而且得全民信佛,把基督教趕跑。
全國老百姓,不管信什麼宗什麼派,每個人都得找個寺廟掛號,把祖宗牌位放廟裡,寺廟就可以開個證明,證明這人是佛教徒而非基督徒。這樣還保不齊有人偷偷信基督教,幕府規定,結婚、生孩子、搬家等等事情,都得寺廟出證明,死了都得在寺廟做法事。這樣,寺廟就相當於當地派出所,有管理戶籍的職責。可寺廟哪有辦公經費呢?誰在寺裡掛號,誰就出錢,這些人就是這座寺的檀家信徒,這種制度就稱為檀家制度。
檀家制度的實行,幕府必須給佛教一些政治和經濟上的優待,這讓江戶時期的僧侶變身為特權階級。明治維新的時候,作為天照大神的後人,天皇覺得佛教憑啥享受特權,神道教才是咱國家品牌,發起了神佛分離、廢佛毀釋的一系列運動,甚至將一些佛寺改成了神社。
還有不願意改的?那好,1872年,明治政府頒布《自今僧侶肉食妻帶蓄髮可為勝手事》,簡稱「肉食妻帶」制度,政府鼓勵僧人吃肉、結婚,使勁兒作——實際上,明治政府是想廢除戒律,讓佛教自生自滅,可沒想到,適得其反,佛教反而死不了了。
檀家制度能夠延續,靠的是寺廟有足夠的「檀家信徒」眾籌交份子錢,明治維新後,有的人家不信佛了,有的人家搬走了,即便沒搬走的,結婚、生孩子也不用找寺廟開證明了,還交什麼錢?寺廟收入越來越少,沒人願意當和尚了,老和尚死了,沒有接班人。
可一實行「肉食妻帶」,佛教見到曙光了,咱可以生孩子世襲呀,寺廟成了家業。
圖by 日劇《朝九晚五》,男主角就是一名日本和尚
份子錢還是不夠,這家業怎麼維持呢?
江戶時期實行檀家制度以來,死亡證明就由寺廟開,「過去帳」(鬼錄家譜)也由寺廟保管。在有祖先崇拜的日本,不信佛可以,搬家可以,信基督也行,幾百年的家譜,不要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日本僧人,從明治時期起就成為了社會職業,它準確的稱呼是:世襲守墓人。
注釋:
一.據目前日本最牛的佛學學者斎藤明先生介紹,單純依靠檀家制度維持的鄉村小寺廟,近十幾年來衰敗得非常嚴重,年輕人不回鄉掃墓,搞「網上祭祖」,高齡化、單身化、少子化等社會問題,給日本寺院的發展帶來巨大挑戰。
二.本文無法對法然、親鸞、日蓮等大師的思想進行更多介紹與解讀,恐怕會有讀者認為他們是「神經病型」僧人。其實不是。法然、親鸞的思想在佛教思想史上非常寶貴,比如提出「惡人正機」說的親鸞,實際上是從人性本惡、同時人性不能辨別善惡的角度提出自己的理論。日蓮的思想後世被軍國主義利用,但他本人是學識淵博的宗教思想家,他一生逃過了多次追殺、暗殺,其經歷也非常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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