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有一部電視劇《漢劉邦》,極盡為一個本是市井雜皮後是劣幣驅動良幣登上帝位的劉邦美化。
無獨有偶,每每讀及古人詩句,多以成敗論英雄,最刻薄的莫過於辛棄疾:「不修仁政枉談兵,天道如何尚力爭。隔岸故鄉歸不得,十年空負拔山名。」罵了人不算,居然還懷疑人家作為一個男人的孔武,真是豈有此理。
千古而下,唯有一纖細小女子李清照,發出異樣的聲音,大呼「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難道女人看待男人,和男人對男人的要求,竟相差如許?
他不是個野心家,頂多算個狂士。
西漢史學家司馬遷一向公正,唯獨在描寫劉邦和項羽的長相上,有所偏向。他描寫劉邦是個不同凡俗的美男子,「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集《三國演義》中劉備和關羽的優點於一身,顯得儒雅而仁厚;而項羽呢,似乎有點先天畸形,長了一對「重瞳子」,實在稱不上英俊。按照現代醫學的解釋,這種一目兩眸的人,壽命不長,這為項羽的人生抹上了一層悲劇的氣息。好在太史公的筆下評價對他還算公允:「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於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未嘗有也。」
不過在古人看來,劉項二人都生有異相,只是項羽的帝王之相長在臉上,劉邦的野心藏在大腿上。
可是天下哪有人把野心寫在臉上的,所以,項羽不是一個野心家。
反倒是民間戲曲裡,西楚霸王的臉顯得更加真實些:黑色花三塊瓦臉,眉毛像兩個壽字,黑白分明,威嚴肅穆。壽而未壽,別有一番悲壯在裡頭。
可惜京戲裡的項羽,畢竟老了點,像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流於遲鈍。我想像中的項羽,應該是眉目冷峻,少年銳氣,力拔山兮氣蓋世,舉手投足間有著呂布的驕傲,周瑜的雄姿英發,更重要的,他應該有著禰衡式的疏狂不羈,豪氣幹雲天。
楚人多細腰,更多狂士,接輿如是,屈原如是,項羽更如是。
他狂放,所以十幾歲就無所顧忌地對著東遊的秦始皇喊出心中的狂言:「彼可取而代也!」,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
他狂傲,他的驕傲來源於骨子裡的貴族氣質。鴻門宴上,年方24歲的少年英雄,有著大把的青春作為賭注,根本不把那個陪著小心的市井無賴當成一回事,他自信地坐在主位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眼前這位身虛體胖的中年人,深黑的眼波裡流過一絲不屑。
他狂狷,所以執拗地違背亞父範增的意願,像一個處於叛逆期的孩子,本能地抗拒著來自父輩們的諄諄告誡。
他是個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一顰一笑,一喜一怒,都是發乎真情而無心機的。孟子說:「眸子不能掩其惡」,何況項羽是重瞳子,他的心思都在臉上寫著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我不喜歡《水滸》裡的楊雄石秀,他們的心中連女人都裝不下,何以裝得了天下?所以,也只有灰頭土臉地跟了宋江,在梁山上混口飯吃。我想像中真正的英雄,應該是俠骨柔腸,情深意重,從未泯滅對女性的溫情。
楚人多情,屈原的《九歌》便是見證。項羽喝著長江水長大,未始沒有聽過湘君湘夫人的羅曼史。然而我之認為項羽多情,不僅僅在於他和虞姬的生死之戀,更在於他是一個完整真實的普通人,他有著毫不混淆的愛恨情仇。
首先他真誠。他的真誠,是巨鹿之戰中即興發表的煽動式演講,是鴻門宴上對著樊噲直呼「壯士」的爽快,是被範增罵作「豎子」後默然不應的孩子氣,是被劉邦三兩句可憐兮兮的解釋便卸去武器,並且立馬供出臥底曹無傷的簡單。
其次他溫暖。他眷念故土,心心念念的是江東父老,以致被人嘲笑為沐猴而冠。我認為,說這話的肯定是像劉邦那樣的猥瑣男人,為了前程,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父親也可以任人宰割,還要分一杯羹,何談故土之情?
再次他仁愛。狂放不羈的面孔下掩蓋著一片脈脈情懷。他的仁愛,是雖殺敵如麻,對自己的將士卻關愛備至,並親自為他們吮血敷傷時的流淚不止;是一再放走劉邦、劉父、呂后,以及劉邦一對兒女的「婦人之仁」;是在生命最後危急關頭,將唯一的生路留給愛將鍾離昧與胯下的烏騅馬,自己卻單身面對數十萬強敵而死戰不屈的無敵無畏。亞父範增說,「君王為人不忍」,一句道出真相,玩政治權術,項羽不是個中人。
他是個真正的精神貴族。
正如人所說,楚漢之爭,劉邦是以一個平民的智慧戰勝了項羽貴族的驕傲。但我並不贊成血統論,我愛極項羽,是因為滲入他骨子裡的精神氣質。
我也是楚人,血管裡流淌著火神祝融的血液。雖然觸摸不到幾千年前祖先們的激情澎湃,卻從父輩們的身上看到了楚人的倔強與尊嚴。「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那是兩千多年前的民諺,太過遙遠;但湘方言中有一個詞叫「霸蠻」,似乎能讓我感受到當年西楚霸王身上的狂放與驕傲。
不得不說起項羽的死,儘管我很不情願,說到英雄末路,烏江自刎,這樣的結局會讓我心痛。那麼我寧肯說起東城之戰——項羽的最後一戰,這是一場完全為了人格尊嚴的戰鬥,那個鐵骨錚錚的男人,他雖敗猶榮。
還是讓太史公來為我們描述項羽生命的最後一刻吧,「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乃自刎而死。」儘管有機會逃亡,他寧可選擇戰死疆場;儘管只剩一個人,他還是堅持戰鬥到了最後。這樣的慘烈與悲壯,這樣的高貴與驕傲,是劉邦平民式的實用主義永遠也無法到達的境界。
我突然想起了屈原,那個與項羽有著同樣祖先的楚國貴族,那個唱著「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狂放詩人,在國破家亡之後,他自沉汨羅江,同樣,完全是為了他作為一個高貴者的靈魂的尊嚴。
慷慨赴死,義無反顧。我想,他們死之前,一定懷著對人性的天真幻想,對靈魂的高尚崇拜,對人類尊嚴的無比敬畏。
作 者 簡 介
鍾情文學,雖活得卑微,然懷揣三寸筆,行走於江湖。近年來,先後在《中國青年報》、《解放軍生活》、《橄欖綠》、《青年作家》、《羊城晚報》等報刊發文。出版小小說集《城市的天空》,軍旅中篇小說集《兵心如虹》,著有長篇軍旅小說《當你的秀髮拂過我的鋼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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