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解讀】
《鹿鳴》
——禮樂風度的國宴
(一)禮之開篇
《詩經》分為風、雅、頌三個篇章,「風」篇傳唱的是各地民歌,「雅」篇記錄的是雅樂正聲,「頌」篇收入的是祭祀樂舞歌辭。而《鹿鳴》一詩作為「雅」的開篇,它極為典型地傳達出了宮廷雅樂的精神風貌。《鹿鳴》,是宴飲之詩,是祥和之音,是君臣相歡的和樂融融之聲,是賓主相宜的國賓交往之篇。
宴飲之詩,《鹿鳴》是在席間唱誦的。所以詩裡說「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主人用美酒來招待嘉賓宴飲娛樂。《鹿鳴》是一首典型的燕饗詩,是在描述君臣宴會禮儀——而這種宴會禮儀,宴是形式,禮是目的。為了君臣賓主之間的禮儀交流,融合以宴、和情以禮。這就是朱熹《詩集傳》中說的:
「蓋君臣之分,以嚴為主;朝廷之禮,以敬為主。然一於嚴敬,則情或不通,而無以盡其忠告之益,故先王因其飲食聚會,而制為燕饗之禮,以通上下之情;而其樂歌,又以鹿鳴起興。」
為了融洽君臣之分,便設置燕饗之禮,以樂歌烘託氣氛,以宴飲和樂賓主。
《鹿鳴》全篇的宗旨就是為了那一句「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宴客來賓以親近主人之好,主人設宴以展示睦賓之情,彼此相敬以領會相安之道。這樣的交往目的,才是宴請賓客、禮樂言笑的意義。
比如後來曹操的《短歌行》,開篇一句「對酒當歌」,那就是藉以在君臣宴飲之上,向來賓表達主人廣納賢士的思想意志;而曹操詩裡全段引用先秦《鹿鳴》的句子「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更明顯是對《鹿鳴》這首雅樂精神意旨的全方位繼承,是以「我有旨酒」,結納「人之好我」,是以宴飲之禮,交互賓主之歡。
這就是禮樂時代遺留至今的一種交往藝術,彬彬酬和是「禮」,昭昭德音是「樂」,賓主雖有別,賓主卻友善,禮樂有序,禮樂之邦。直到今天,上下級之間、合作者之間、親戚族人之間、乃至國賓交往之間,依然會沿用宴禮來交流情誼。
所以這種燕禮,本質是為了友善相交,既明確賓主之分,又親近向好之情。
《鹿鳴》的祥和之音與善交之禮,使它可以從周王朝的君臣筵席之間,走入民間鄉親,也可以走向國際相交。如朱熹所說:「豈本為燕(宴)群臣嘉賓而作,其後乃推而用之鄉人也與?」《鹿鳴》的一曲頌唱,是燕禮,是饗禮,更可以是國禮。
古人在宴會上所唱的《鹿鳴》,是《詩經》的「四始」詩之一 ——
如果說風詩首篇《關雎》,是男女相悅之情的開端;
那麼雅詩首篇《鹿鳴》,就是禮樂和睦之情的開篇。
(二)禮樂文明
《鹿鳴》這種燕禮的意義傳達,更是體現出了禮樂文明的形態特徵。
西周初年,周公作為武王之弟,在武王去世後輔政於周成王,在他的諸多政績裡,對於整個華夏民族都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一項內容,就是制禮作樂,就此正式形成了禮樂文化體系。此後,中國才因而被稱為「禮樂之邦」、「禮儀之邦」。
而「禮」和「樂」,是彼此對立又協調統一的兩部分:
禮,用約束行為的理性規範,界定出差異。所有的禮節、禮儀,都是人與人、階層與階層之間的等級劃分,是因為差異性而需要彼此遵守的一種理性約束。君臣有禮是君與臣之間有別、夫婦之禮是體現夫與婦之別……所謂「禮節」,是需要靠理性的力量來對人的行為「以禮節之」,根本上是為了保障社會秩序,這才「約之以禮」,讓各階層、各人群、各年齡段、各形式下,都有禮可循、有禮可依。
樂,用雅正音樂的感性教化,和諧著人心。因為禮的嚴格界定和秩序劃分,雖然在表面上規定出一片井井有序,卻可能因為以禮節人的長期行為規範,而使人的內心越來越受壓抑、使階層與階層之間越來越產生牴觸和敵視。而音樂卻是一種春風化雨的感性教化力量,可以絲絲入扣地滋養性情、可以潤物無聲地安和人心。「樂」就是「禮」的配套課程,樂教的力量能夠和諧心性;「樂」又如同是「禮」的潤滑劑,樂教的平和能夠彌合矛盾。「樂者,天地之和也」,古人重視音樂,根本目的是為了促進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世界之間的「和」。
所謂「禮之用,和為貴」,「和」,就是社會秩序的和諧安定,就是社會發展的井然有序。禮以節人、樂以和情,禮之外化、樂之內化,禮之理性教條、樂之感性教化,內外兼修地培養著個人的性情與行為、軟硬兼施地規範著社會的差別與融合。這樣「禮」的作用與「樂」的效用同時施行,就是禮樂社會。
因此,禮樂文明秩序的喪失,就是周后期社會的「禮崩樂壞」;而周公制禮作樂、對於禮樂文明的確立,就是孔子心心念念的「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一生奔走呼籲和渴望恢復的,就是「克己復禮,天下歸仁」!
而《鹿鳴》這首詩: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就是以嘉禮待客,令君臣有別、賓主有序;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就是以雅樂和情,令賓主融合、情誼和美。
這一場燕禮最終的目的,是希望藉助禮儀鄭重、情緒感召的禮樂文明力量,令君主的仁心盡顯,令賓客的歸心更盛。
(三)鹿之寓意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呦呦鹿鳴,食野之蒿」、「呦呦鹿鳴,食野之芩」,《鹿鳴》用鹿的安然進食,作為三段詩篇的起興,這既有賓主宴請的比擬之態,也有祥和氣氛的烘託之意。
鹿,作為一種充滿靈性、與人親近的食草類動物,它代表的形象,是溫順、親切、友善、祥和。靈鹿食野,詩裡這番起興的描寫,就是一種和平友好氣氛的烘託;鹿鳴呦呦,開篇唱出這種祥和的聲音,就是一種和樂清平盛況的襯託。
這是筵席客觀大環境的隱喻,而宴請的主觀情感傳達,也符合鹿的形象。以不與人爭、天然和順的鹿為起興,這是傳達著主人禮賢來賓、與人為善的意思。正如《擊鼓》首章的「擊鼓其鏜」陪襯出徵戰殺伐之意,而《鹿鳴》開篇的「鹿鳴呦呦」鳴唱出友好善交之情。
鹿,根據其字面諧音,還是一種「祿」的祝願。所以「鹿」有吉祥福祿的隱喻,福祿臨門,路路恆通。因此鹿鳴的頌唱,也是在祝禱祿祚福祉。
鹿,還象徵權位。有詞曰「逐鹿中原」,也有詞說「群雄逐鹿」,這都是描寫天下權勢的角逐。看鹿在誰手?便問鼎天下!因此,《鹿鳴》一詩最確切就是用於君王的燕禮,那是一種掌控天下的王權象徵。
鹿,亦是納賢、納吉的代表。當「呦呦鹿鳴」開宴的時候,只有嘉賓如雲,才得基業如廈;雄鹿頭上生角,頭角如柴,柴是「才」和「財」的諧音,德才兼備,善賈生財;鹿更有「仙鹿銜芝」的傳說形象,財祿獻靈,是獻來吉祥如意,福祉相依。
所以《鹿鳴》是一首適合作為國禮來歡迎來客、友睦來賓的歌曲:
它平緩起奏,和樂陶然,是盛世風度,泰平風華;
它語氣溫和,聲調悅耳,發善意之言,善心好客;
它德音昭昭,琴瑟悠悠,祝美好寓意,福祿吉祥。
而這份祥和之景、友善之情、福祿之意,是由呦呦鹿鳴傳唱出來的一份悠悠雅樂。
(四)尊賢納良
《鹿鳴》,之所以應用於宴會之上,是代表歡迎來客;之所以唱誦於君主之口,是代表招賢納士。這也就是後來曹操大有深意地借用《鹿鳴》詩改唱為《短歌行》的用意所在,在於表達他要構建九州新秩序、呼籲天下賢士來奔的雄心壯志。《鹿鳴》不僅是簡單的歡迎,更是在歡迎同道的加盟;《鹿鳴》不僅是簡單的宴請,更是在宴請盟友的來朝。
要圖偉業、要得天下、要創基業、要建功勳,都離不開有為之士同心同德的輔助。這不僅僅是「人多力量大」或者「一個好漢三個幫」的人才智庫問題,更說明著一種生存理念能獲得認同、發展道路能獲得支持的人心向背問題,也就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重要性。
所以,在廣納賢良、禮賢下士方面,歷代聖主都不遺餘力。《史記》裡記載周公稱自己在求賢方面,就是「我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周公說,他每當聽到有賢士來訪,哪怕正在洗頭,也握著溼淋淋的頭髮跑出來迎接,哪怕正在吃飯,也趕快吐出口中的食物起身相迎,猶恐怠慢了來者、失了賢者之心。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脯,這當然是一種極度化的描繪,就算是心系才俊,也不至於因為洗完這一次頭髮、嚼完嘴裡這一塊肉就耽誤了賢良的投奔之心。周公表達的是一種態度,一種求賢若渴的態度,一種招賢納士的態度。
同樣的尊賢納賢之心,還有《三國志》裡記載的「倒履相迎」的典故,蔡文姬的父親蔡邕,有一次聽說神童王粲來訪,於是趕忙出門熱情相迎,乃至來不及穿好鞋子,把鞋倒著匆匆套上就奔出去迎客。「倒履相迎」和「周公吐哺」一樣,都是體現禮敬賢者猶恐不及的狀態。
因此曹操在《短歌行》結尾就說「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賢者來訪,不厭其多,智者加盟,不厭其繁,從者如雲,不厭其眾,功成名就,不厭其高,能者多多益善,功業獨步天下。
曹操在東漢末年吟誦的這首《短歌行》,比《詩經》吟唱的年代晚了數百年,他的文辭表達更為豪邁直白。他直言期望「天下歸心」,從而願以「呦呦鹿鳴」之誠心善意來廣納「我有嘉賓」,但是他的思想淵源、表達來源,都是繼承自《鹿鳴》的成就王業而眾星拱月、禮納賢才而雅意溫存。
所以,《鹿鳴》的形式是宴請賓客,精神是禮樂文明,目的是納賢結友,宗旨是成就和諧。
《鹿鳴》是一首貴族的歌,它溫柔敦厚而矜持高雅;
《鹿鳴》是一首和平的歌,它祥和友好而融洽歡樂;
《鹿鳴》是一首迎賓的歌,它彬彬有禮而善待友朋;
《鹿鳴》是一首王者的歌,它心懷天下而睦交四海。
(文 \ 曹雅欣 中國文化網絡傳播研究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