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招牌是一個哨兵,它站在我們最渴望得到的東西門口。
冷雨夜,一位年輕人整裝上班。他離家,乘小巴到灣仔駱克道,途經之處滿布霓虹招牌:名人夜總會」、「烈唇酒吧」、「百老匯海鮮酒家」,「鑽石皇宮桑拿」;而有些他還來不及細看。琳琅滿目的招牌,有漢字,也有英文字,佐以橫線、直線、曲線、小圈、半圓、大圈、方形以及外方內圓的圖案,為夜空添上紅、綠、黃、粉紅、淡藍等色彩。而這些色彩、字母、線條和符號,又倒映在地面的水潌上,以及小巴的玻璃窗上。小巴倒後鏡裡的那年輕人的臉孔,展露出萎靡、虛浮、甚至一絲無辜,而他卻正前去殺人。
《墮落天使》裡,黎明坐在車上,車輛飛馳,他正拿著一把欲望的手槍。
這是1995年由王家衛執導的《墮落天使》裡的經典電影情節。還有幾秒,由影星黎明飾演的專業殺手就會下車,到餐廳執行他的任務。現場將留下六具屍體,而他則搭上回程小巴,再次穿過那滿布霓虹招牌的駱克道。難忘的情節來自鏡頭下那璀燦的城市燈光,而這些城市燈光則來自夜店、菸頭、亮燈的時鐘、列車車窗、日光燈、快餐店燈箱,以及樓房裡的電視屏幕。這座城市彷彿有多重人格,分裂成各式各樣的光暈,有的行蹤不定,有的長駐一處,卻全都令人無法忽視。而香港特有的繁體字招牌在城市一眾燈光中尤其絢麗奪目,幾乎蓋過了那一具具的屍體,使人從城市的現實裡抽離。
王家衛的電影世界裡,總是刻意運用香港的招牌來捕捉香港這個城市的特色。
王家衛說有霓虹招牌的地方就是他們的能量空間,這個能量空間很特殊,酒精,黑幫,妓女,稍有不慎就會失足。
這種亦真亦幻,帶給所有男人街頭相遇的刺激感。即使是初涉此地的幼雛,當他舉頭看著懸掛在高空的招牌,仿佛被一個風情萬種的「機械妓女狠狠地潑了一盆冷水。
張愛玲《傾城之戀》寫白流蘇坐船靠岸第一眼看到的香港,對顏色互撞的廣告招牌倒映於綠油油海水裡有細緻著墨。
到五十年代曹聚仁寫的長篇小說《酒店》,招牌隆重登場。「他走出了M理髮店的側門,抬頭一看,那方豎著的招牌上,橫著「清華舞廳」的霓虹燈招牌。」
香港的招牌以獨有意象出現於香港文學作品中。小說裡那人慾橫流的酒店座落九龍彌敦道,彌敦道素是招牌陣地,但其他地區,自也少不了招牌蹤影。
想到劉以鬯的經典小說《酒徒》,開首一章寫文人酒徒到手指舞廳買醉,與風塵女侍者搭訕,其中就有如此描述:「獵者未必全是勇敢的;尤其是在招牌叢林中,鞦韆架上的純潔,早已變成珍品。」香港的招牌帶醉,溢進了文人的筆尖中了。
香港的招牌涵蓋不同行業,藥房、銀行、酒樓、餐廳、遊戲機中心、貨幣兌換貼等等,不一而足,但招牌的意象,或其符號意義,又常有幾個是特別鮮明的。
小吃攤(香港叫食肆)、小店和百貨公司為了在密集的空間中吸引客人的眼球,紛紛使用特有的香港招牌以作招徠。商店為了競爭,製作一個比一個大的招牌,有的甚至演變成為市內地標。
彌敦道的英皇鐘錶與西營盤的森美餐廳招牌便是個好例子。
森美餐廳的招牌
六十年代的彌敦道燈火通明,標示著霓虹招牌的光輝歲月。其時座落於彌敦道的百老匯大戲院由Messrs. Chau & Lee所設計,並佐以一整排L形的霓虹招牌來營造非凡的氣派。此戲院於1949年落成,為當時九龍區最新穎的電影院。儘管建築物整個地下均設有商舖,但那一整排的霓虹燈幾乎覆蓋整個建築外牆。
六十年代的百老匯大戲院
香港這個城市必須被這種特殊的字體和燈光包裹,否則,它就是一座死城。
自五十年代起,香港的招牌便成為了城市的一種另類視覺語言。《香港年報1964》寫道:「成千上萬的招牌擁抱著街道,以獨有的精緻古樸傳遞著各種訊息:每一個路牌,都蘊含著人情的氣息。」
對於過去的人來說,欲望是不連續的,而有了香港人喜歡的正體字的招牌,至少在這條街上,你的欲望就會糾纏在一起。
羅曼酒店本是李小龍先生的故居,後被改建成時鐘酒店,
巨星的殞落,令這個地方更為神秘。
由於霓虹招牌的官能刺激,它映照的繁榮總流轉著城市人的欲望,或者它自身就是一個欲望勾引的幌子。
雖然霓虹光管招牌是舶來品,但中國招牌的傳統卻得以保存,且融合到本土霓虹招牌的視覺語言中。放大了尺碼與誇張了的視覺效果,更能反映日新月異的城市肌理和建築特色。
香港的招牌經常給人不拘一格的混亂感覺,但當仔細觀察下,招牌如何在城市中展現卻有一套基本的模式。
行人和城市環境之間的互動,建立了一套分析架構,代表了十二種出現在香港城市中的招牌原型,並根據它們安裝在樓宇的三種位置,分成在建築物上伸延、在建築物外牆以及在店面這三大類。這些種類的招牌以不同的方式重複出現,遍及城市各處。
香港招牌景觀分析框架:街角建築物
香港招牌景觀分析框架:橫切面
香港招牌景觀分析框架:立面
招牌大部分會以霓虹方式呈現,但霓虹光管大多用在伸延式招牌上。這種招牌以鋼架與鋼線安裝在樓宇上,是建築物的延伸物,從樓宇的外牆伸展出來,與樓宇和路面成垂直角度。
伸出直立式招牌是香港霓虹招牌中最有代表性的,不僅繼承了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出現在北美各地城鎮的戲院霓虹招牌的特色,還發揚了中國的楹聯傳統。中文以垂直和水平排列也能閱讀,反之,英文字母垂直排列時則較難閱讀,並影響視覺效果,因此中文的直立式招牌比起英文版本更為協調。這些招牌從高樓大廈旁伸展出來,跟來往的車輛和行人成垂直角度,非常顯眼,倍覺震撼。
伸出直立式招牌
直立式招牌常見於主要街道上,或樓宇的狹縫間,身處數百米外也能輕易地看見,看起來像懸浮在夜空似的。
手寫的招牌、招紙,一般以順手為主,不會刻意去追求細明體那樣的固有繁體特徵,也不會請求正體俗體之分,多數以醒目為目的。
例如:
藥房/藥房;大廈/大廈;工廠/工厰;
闊/濶;群/群;鹽/監;絕/絶;
齊;灣;
滿目儘是正俗並存,但有些簡化字則是民間隨手寫出。
各種設計手稿
七八十年代砵蘭街的字檔共有九檔,胡丁強是碩果僅存的一檔,他的檔口在旺角朗豪坊對面。他不是什麼名門世家,但父親和舅父也會書法,寫多了看多了就也會了;小時候家裡沒錢,有八個兄弟姐妹,他排第五,寫字的毛筆,是哥哥們不要的筆,他有股傲氣要用最差的筆,寫出最好的字來。
胡丁強字檔
他說,1979年,來港後打電器行工,一個月九百塊。一次參加比賽得了個優異獎,從此就有人找他寫招牌,第一次收一百塊,興奮的不行,雄心壯志的印名片買傳呼機,傳呼機月費八十塊,最初沒人脈,到舊區掃樓,被人壓價,但他無所謂。一般字檔先收錢才寫,胡丁強開檔以來從來是貨到付款,他說「對得起自己,也要對得起別人」。
當年全條街他最年輕:「以前做到沒停手,酒樓、當鋪、夜總會都是我們這些字檔畫,酒樓冬天畫蛇宴、火鍋,中秋畫嫦娥奔月,過年畫一男一女燒炮仗、年糕。」現在電腦取代了絕大部份的廣告,他說:「以前招牌廣告是知識交流和傳遞,什麼角鐵、五金,都有人情味。」當年血氣方剛,畫大廈外牆招牌,每個字數尺,沒起草,腰系一條繩子,腳繞棚架,一手提油漆,一手提筆,速度就像表演特技,一氣呵成。「現在寫三寸字,拿去放多大都行,大筆留著做紀念咯。一個月也就幾百塊,晚生幾年的話,我也想轉行。」
香港招牌的中文字具備各門各派的書法風格,英文字的風格則較簡單。大楷字母用於建築物和招牌上的文字在西方有悠久的歷史,感覺莊重,有碑文的特質。用在中英混合的招牌裡,英文字大多用狹窄的無襯線體,跟中文書法有明顯對比。因中文店名通常比英文短,較小而壓縮的字體也能把兩種文字的尺寸拉近。雖然這樣對不諳中文的人而言,比較難於閱讀。襯線字體較少用在霓虹光管上,大概因為字體結構複雜的關係。
鑑字工具繁多,胡伯慣以紅絲帶包紮
刀光強悍的武館,喜歡用北魏體。又如大店鋪大字的話,單鉤是不好看的,一定要雙鉤。所有的度量都是用眼睛而不是尺子。牌子還沒做出來,心中已經有了型。
手寫招牌和鑿字其實不限於書法,碩果僅存的「字檔」提醒我們有著這個摩登書法年代。他們沒有書法字的老氣橫秋,在還沒有的專業寫字機器的時候,每逢廣告人要做巨型外牆海報或設計招牌時,需要人手逐筆勾畫大字。酒吧、冰室、髮廊、夜總會、雜誌、唱片封套、邵氏電影到黃金年代的翡翠劇場,都充斥著這類摩登又有型的正體字,行話叫「鑑字」。
鑑字,方中有圓,變化萬千
旺角街頭還有一個書法家,七十多歲的文錫先生。也是胡先生的「拍檔」,就著圍欄掛起書法和鑿字作品。鑿字常見於大廈樓層數字和噴漆警告標語「小心地滑」,「不準吸菸」「不準標貼」什麼的。在街上,總會看過裝修師傅、通渠的噴漆廣告。文先生每天九點多工作至五點,天一黑就收檔,坐在他的小天地裡幹活,中午吃家人送來的飯。文先生在街頭逾三十多年,主要寫顏體,字檔寫著「鑿過就知」。他還說:"每字有留白位,鐵支才不會斷裂,頗符中國留有餘地的處世哲學。」
文錫先生
他每年聖誕節左右才會開檔,寫揮春寫到年廿九,其餘日子則開班授徒。「如果我只呆在那裡,我會特別無聊。」說時露出華戈招牌笑容。他三年前正式收生教書法,工欲善其事,為學生設計入門的兼毛筆:「兼毛筆外層是羊毛,中間用兔毛,兔鬚毛不軟不硬,寫得出彈得起,羊毛雖太軟彈不起來,但含墨量多,取兩者之長,讓初學者有成功感,自然學下去。」他又說讀帖有益,最欣賞王羲之的書法。
東京、上海這些魔登都市三十年代得風氣之先,香港則稍遲至五十年代引入。西方舶來技術配上東方特有的方塊漢字美術,以霓為裳,城市黑夜自此添了燦爛的新裝。
在香港,招牌也意味著一種復古的生活殘餘。
居住在香港老屋中的普通人。在毛線公司工作了一輩子的阿伯、街口美食店的阿嬸,還有屋中休憩的年輕情侶……屋外霓虹燈光源的映射下,看似平凡的日常生活也有了不尋常韻味的沉澱。
這樣的妝容香港披卦了半世紀有多,在世界芸芸城市中,也幾成一道城市奇觀。
招牌影響社會的力量又從來不如鋼鐵、混凝土或巨型發光二極體屏幕(LED屏幕),在這些物料比較之下,手工的牌匾顯得並不現代。手寫的鑑字,霓虹光的氣體來源自然,並由工匠細心屈曲而成,其優雅弱質之感,與都市傾重的雄偉建築風格顯得格格不入,故霓虹燈只能遊走於都市文化邊緣。
灣仔駱克道已消失的霓虹招牌,那些曾在《墮落天使》中閃閃生輝的招牌,正印證了這種與都市的「格格不入」。
就像香港情種導演杜可風說的:
「招牌還會回潮,就像寶麗來照片和電影膠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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