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信德網 綜合/海鷗傳信RC公共平臺
【與帝國同行】現行農曆的來歷 真實的湯若望神父
【歷史真相】第一位把鋼琴帶入中國的人,竟然是一位天主教神父!
導語:提到清末以來從西方「開往中國的船」,中國人往往想到侵略中國的英國炮艦,傳教士在中國近代史上也是被汙名化的一個群體。事實上,經過連續幾個月的舟車勞頓,不遠萬裡來到中國的無數西方人,對中國人充滿深切的同情和愛心,帶來現代文明和傳教士精神。未能打開的這一段歷史,不光為我們的民族貼上了「健忘」的標籤,而且在一百年前就為第二波現代化中的種種怪現象做了註解。
中國歷史如何主動參與了對傳教士的遺忘?
【晚清有三撥人來華 傳教士沒有政治和經濟目的】
搜狐文化:您在寫作《一條開往中國的船》中發現了新的問題或者解答了《尋找•蘇慧廉》未解答的問題了嗎?
沈迦:這本書可以說是《尋找•蘇慧廉》的補充本。材料找來不容易,更何況對於傳教士的研究,對基督教史的研究都還是非常重要的。上一本是專寫蘇慧廉,今天這本書擴展到中西文化交流的範圍,似乎也可以說,《一條開往中國的船》賦予了它更廣闊的面貌。
搜狐文化:有些讀者覺得蘇慧廉太過完美,沒有缺點,這樣反而會讓普通讀者對傳教士的身份,又增加了一點疑慮?
沈迦:傳教士是人,不是神,他身上一定有缺點,但我個人認為,傳教士作為人,會比普通的人會更自律一點,他們會努力把自己身上的毛病更克服一點,並且他們對精神層面的東西追求更多一些。我今天也能接觸一些做傳教工作的人,真的是可敬佩的。
比如新星剛出版的《傳教士韓寧鎬與近代中國》一書,譯者叫雷立柏,人大的教授,老外。我接觸過他,他身上真能體現自己追求聖徒的境界。跟他接觸,看他平常做人做事,覺得驚訝,只有敬佩。我想當年傳教士身上是有這種精神的。
搜狐文化:今天的讀者難以相信,可能是現代人出了問題?
沈迦:是現代人出了問題,現代人活得太世俗。
搜狐文化:圍繞來華傳教士,非常值得關注的一個問題就是中國人為什麼會忘記本該記住的人?是無意,還是有意?您打開這個歷史的魔咒了嗎?
沈迦:在文字上,我寫「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其實應是「有意」,今天中國歷史是有意要忘掉這樣一些人。「無意」,因為不知,「有意」就是知的,知而這麼做,才是更可悲的。近代的傳教士不止到中國,亞洲他們還去韓國、日本、臺灣、東南亞,還去非洲、南美洲,別的地方好像都記得。非洲人比我們文化可能低些,但非洲人都記得,為什麼我們忘記了?
搜狐文化:有意遺忘,還意味著誤解。提到傳教士,很多人仍然和「文化侵略者」劃等號。
沈迦:在我這一代,應該還包括比我更早的一代,我們受到的歷史教育,日常渠道給我們推送的,對傳教士是汙名化的。想起來就是穿著黑袍子,掛著虛偽的十字像,幹著不可見人的勾當。包括著名的《別了司徒雷登》一文,司徒雷登給人就是這種印象。但從我了解的來講,司徒雷登本人的行為接近聖徒。他們對中國的貢獻,歷史一定不能掩蓋,他辦燕京大學,給中國帶來如此好處,他對中國有害嗎?
我有一次跟社科院歐洲所的老所長陳樂民老先生去五塔寺,那裡保留著很多的天主教傳教士的墓碑,他們中很多人當年死在中國。陳老先生是做歐洲啟蒙運動研究的,那時我沒有真正開始研究傳教士,但我傾向傳教士,我跟他講,中國對傳教士的汙名化太厲害,對他們的功過最少應該七三開吧,七是好的,三是不好的。陳老先生那時候身體已很不好,他聽我這麼說,拿著拐杖在地上跺,說:「他們哪兒有一點不好?」 陳老先生平時很和藹,說話都是很輕的,聽我這麼講,竟拿著拐杖在地上跺,給我很大的震動。陳樂民先生2008年去世了,他當年最大的希望就是中國人能得啟蒙,這是他一輩子課題,也是一輩子的使命。
搜狐文化:沒有一點不好,不會太過絕對嗎?
沈迦:傳教士中當然也能找出幾個不那麼好的,但這是很少的比例,整個群體是可歌可泣的。晚清來到中國來的有三撥人外國人,一撥是傳教士;一撥是外交官、領事大使,包括他的家屬;還有一撥是商人。我們往往會把三撥人混為一體,他們來的目的是不一樣的,要區分開的。政治家蠻難評價,各為其主;商人是無利不起早,當年不是說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嗎?傳教士既不為國家,也不為錢。我們一定要明確,傳教士不是他們國家派的,跟他們所在的國家沒有關係。比如司徒雷登來自美國,他做傳教士期間,不是拿美國政府的工資,是教會給的待遇。傳教士為上帝服務,他們謀求天國。天主教神父還是不結婚的,家庭和子女都沒有,錢對他來說更是沒太大意義。
搜狐文化:政教合一還是政教分離,需要再梳理一下。
沈迦:晚清的年代已經是19世紀了,西方社會政教早就分開了。歐洲宗教改革運動以後就完全分離了。很多人不了解,以為錢是他的國家給的,他為他的國家服務。在西方的社會當中,教會是一個類似NGO的組織,非政府組織。教會給傳教士工資,教會的經費則來自募捐及信徒的奉獻。
搜狐文化:我們也能看到教會有很多「斂財」的方式,對於神聖化和純潔化有所存疑。您怎麼理解他們的奉獻和服務精神?
沈迦:存疑的原因,一個是在我們的觀念當中,一直以來是汙名化的。不要說中國歷史,在西方歷史中,特別宗教改革以後,在基督新教的主導下,他們有時也在汙名化天主教。第二,中世紀及之前政教合一,教會有太大的世俗權力,國家都得聽命於它,權力這麼大,不受監督,必有腐敗。
【主動遺忘和重新撿回都是因為功利】
搜狐文化:副標題《赴華傳教士的家國回憶》,您怎麼解讀「家國」二字?
沈迦:「家國」是一個蠻複雜的概念,我們會想當然把「國」理解為中國,常常忘記傳教士也有他們自己的祖國。不過,那些傳教士在中國一待就是幾十年,他們其實也是把中國當成第二故鄉的,甚至可以叫第二祖國,中國已經成為他及他全家血脈當中的一部分。
……
搜狐文化:溫州人在蘇慧廉的幫助下建立學校、醫院、教堂啦,走向現代化,而後經歷反帝反封建,百年發展後,用您文章中的話說「言必談炒房」的溫州人的記憶中,還有蘇慧廉麼?他的影響還在嗎?
沈迦:溫州這片土地上的人,跟中國其他土地上的人基本上是一樣的。如果我們依然是健忘的,依然沒有真正用心去記住別人曾經為我們所奉獻的,那1925年的民族主義情緒下所謂反帝的狀態,只會在今天不斷地重演。
現在國內很多著名醫院、大學都在重新寫歷史,續上傳教士創建那一段,以顯示我的歷史是如此悠久。我在琢磨,當年你們也參與了遺忘,並且參與了主動的遺忘,你們早年編的院史、校史都有意撇清跟這些「帝國主義分子」的關係。今天重新撿回來,跟當年把它扔掉的動機似乎是一樣的,只是把它做成一個招牌而已。如果只把傳道士留下的當作一個東西,有用的時候拿來,沒用的時候棄掉,那還有一天會把它再扔掉的,是不是?這才叫可悲。
司徒雷登故居在杭州也開放了,很多地方政府現在是把傳教士遺蹟作為旅遊經濟驅動的。如果把它當成旅遊產業,多可悲。我認為傳道士留給我們的是一種精神,它曾經賦予醫院、學校一種精神,而不是給你一個可以貼金或者遮醜的東西。如果今天的醫院還能有傳教士的精神,能有這麼多的醫患問題嗎?醫生要穿防彈衣上班嗎?今天我們講民國風範,大師輩出,民國時代的教育,教會學校是很大的部分。今天的教育又是什麼局面?傳教士當年做慈善帶來紅十字會,今天的紅十字會什麼樣?丟掉的是這種精神。
搜狐文化:物質被推翻了,精神就可以不存在了?
沈迦:一百多年前,蘇慧廉要到中國去,西方人對他要去中國就表示擔心,「你居然要到世界上最現實的民族面前出售一個純粹的理論,並且這個理論不能給他們帶來現世的利益。」中國人確實如此,好聽點叫務實,難聽點叫功利。
什麼樣的文化讓我們變得這麼急功近利?其實是文化造成的,是制度造成的,中國人只能顧得了眼前的,因為看不了長遠的。其實誰不想看長遠,但是老變怎麼能看長遠?也只能看眼前的事,東西拿在手上才有安全感。
搜狐文化:明代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走上層精英路線,晚清新教傳教士更多紮根於基層。這是一種策略,還是一種情懷?
沈迦:這是兩種神學上的策略,講起來可能會比較複雜。明代來華最著名的傳教士利瑪竇,來自耶穌會。耶穌會成立在宗教改革後,走的是一條精英路線,選拔機制是極嚴的,參加耶穌會的人都是歐洲那時代的精英,不論是信仰還是個人能力,都是極強的。他們知識水平、語言能力,包括身體強壯程度,可以說是百裡挑一。今天的教宗、中國人習慣叫羅馬教皇,方濟各,就是耶穌會的。耶穌會當時聚焦遠東,去日本、中國傳教。耶穌會的精英特點或許也決定了它走精英路線,用最少的人並且在最頂層做好傳教工作,達到最大的效果。
某個層面來講,晚明來華耶穌會的傳教道路是成功的。中國是個崇尚讀書人的國家,國家治理是文官體制,一個村裡最有道德力量的人也是士紳。利瑪竇這樣的傳教士非常懂中國,他影響了像徐光啟這樣的一些精英,帶來大改變。
晚清入華的主要是基督新教,新教的策略跟天主教不一樣。天主教有一個祭司階層,新教認為人人皆祭司,即便是個鞋匠,是個種田郎,在上帝的眼裡也是平等的。人人都可溝通上帝,人人都可以做傳教士。
……
搜狐文化:「傳教策略」這個詞又讓人聯想到世俗層面。
沈迦:策略這個名詞使人想到背後有動機。中國人好像頗喜歡陰謀論。其實,做好事也要有方法。今天的公益組織都要用企業化的管理,也得要掙錢,也得要做廣告。為了募集到一筆款項,也得給人說點好話。那種方法對他們來講可能也叫策略。
但是最重要的是背後的動作。傳教士今天影響一個鞋匠,明天影響一品大員,策略有不同。但是背後的目的,是希望人們能信上帝,進天堂。再講回最偉大的傳教士利瑪竇,他是怎麼接近明朝皇帝的,怎麼能夠走入北京的宮廷?他的策略是給萬曆皇帝送了兩座自鳴鐘,並且告訴皇帝自鳴鐘是要維護的,並不是永動機。皇帝問如果不會走了怎麼辦啊?於是他被留下以備修自鳴鐘。他就用這種方法留在了北京,並可以常常出入皇宮。住下來後就一步一步建立教堂,把教傳開,幹成他的宏圖大業了。可以講,修自鳴鐘就是他的策略,只是他的方法而已。
搜狐文化:如何去驗證動機呢?兩袖清風,不帶走一片雲彩?
沈迦:動機在當下是很難見到的,但在歷史的長河中,時間會驗證當初的動機,它到底是對你好還是對你壞,掩蓋不了。像利瑪竇,都去世四百年多了,他當年的動機及果效已看得明明白白了,他們為中國人做了什麼,有沒有帶走什麼?傳教士能帶走什麼?大批的人死在中國。
……
【不正視第一波現代化,第二波現代化就會有問題】
……
搜狐文化:白巖松推崇您的書,說一方面社會上有很多令他很厭惡的公知,但是另一方面也有很多的知識分子在研究真問題。您是怎麼定義知識分子身份的?
沈迦:在西方的社會,知識分子是一個被人尊重的詞。我認為讀過書、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包括從事文化工作的人,都應該多少承擔對這個社會的責任。古代,知識分子叫儒或叫士,在當時是有道義責任的。當今中國,每個讀書人如果覺得自己有責任的話,這個社會不至於這麼糟糕。
搜狐文化:除了求真,您還要啟蒙?
沈迦:知識分子的職責中就有啟蒙。我覺得21世紀的中國,2016年的中國都沒有完成啟蒙。如果中國人,人人都能得啟蒙,今天不是這個樣子的。比如網上的語言暴力,民眾的情緒太表明今天的中國是一個未被啟蒙的、不理性的國家。所謂的啟蒙就是完成人的理性,獲得人的尊嚴,起碼每一個事件下,每個人都會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或者盡到什麼責任。
……
搜狐文化:學界對傳教士的歷史更重視一些了麼?
沈迦:我是這麼希望的,我不能講我是學界,但因這兩本書跟學界有一點接觸,總體感覺這方面的研究還太少太少,以今天的速度跟投入的力量,一百年都做不完。
搜狐文化:投入的太少了。
沈迦:投入太少有原因的,主流意識形態不歡迎這個東西。如果做這個課題,拿不到經費、憑不上職稱、博士論文做完了卻通不過,體制內誰幹這個事?
傳教士留下關於中國的著述三千本有吧?已翻譯過來有多少本?已出版的知名傳教士的傳記30本有嗎?這就是現狀。
搜狐文化:重不重要並不是考慮這件事情第一位的。但是這第一波現代化的歷史對我們來說是非常有意義的。
沈迦:沒有第一波現代化,就沒有第二波現代化。為什麼三天就熔斷了?這不就是我們第二波現代化面臨的問題嗎?這些問題一百年前就已經開始了,不是今天才有的。中國融入世界怎麼跟世界打交道,怎麼走「一帶一路」,這些問題不是今天才有的新問題。第一波現代化為什麼沒有走好啊,所以第二波現代化會有問題。
……
中國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教案?主旋律的近代史認為都是這些傳教士魚肉人民、人民反帝反封建的,其實不是的。大量的教案都是跟當地士紳的鼓動有關係,學界早有人有此結論,我僅是提供了一個完整的案例。後來華師大有個歷史系的學生,拿我這份材料完成了他的碩士論文。這就是材料的價值。我覺得他們做的更專業,他還做了很多研究,也加了很多論述。
【一個國家的取決於年輕人闖蕩世界的目的與作為】
搜狐文化:開篇,傳教士託馬森見到蘇慧廉就問,「不會是去海外傳教吧?」 讓您很感慨,「那是個怎樣的時代,碰見遠行的年輕人會這樣問」,您想表達什麼?
沈迦:一個國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及對人類文明的貢獻,也取決於這個國家的年輕人去闖蕩世界的目的與作為。託馬森這麼問,是相信那個時代千裡迢迢坐遠洋輪船的人,大部分是去傳教,是胸懷天下,是實現理想。就像我在該篇結尾時所說,今天你看到一個溫州人,一定認為他是做商業項目或者去炒房了。心裡是這樣的答案,所以才會這樣發問。傳教,或者炒房,都是時代中人的大多選擇。
……
【有教堂的市場經濟與三天熔斷的非理性規則】
沈迦:再講回來,最重要的就是西方的市場經濟是有教堂的市場經濟,這是一個經濟學家講的,我們的市場經濟是沒有教堂的市場經濟,這就是最大的不同。
搜狐文化:您是說信仰和規則嗎?
沈迦:北美和歐洲都是以基督教為文化的,所以強調人的尊嚴,社會的底線,商業的倫理。西方為什麼沒有泛濫的毒食品?並不是個個人品好,只是他們害怕,敬畏天,而不是誰比誰膽大,誰比誰敢騙。西方也有日益發達的網絡交易,但沒有淪為假貨泛濫的淘寶模式,因為人與人之間還有上帝看著。所以說它是有教堂的市場經濟。
再說西方的整個遊戲規則的形成,是靠制度的,政府不會改來改去,不會三天前想出熔斷三天後就不做了。今天的中國股市是很不理性的,這也是縮影,群體處於是一種恐慌的狀態,恐慌下大家都是短命的。
再說整個社會的社保體系建立得很好,哪怕是一個殘疾人也能活得很有尊嚴。如果你被生活所逼露宿街頭是有人管你的,除非是你就喜歡露宿街頭。
(搜狐文化孫鈺採編,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