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不久的楊典新書《惡魔師》分享會上,我在敘述寒冷又處於疫情的天氣時,引用了一句「惡魔師的植物樣本」。「惡魔師的植物樣本」說的是小說集裡的某個人物惡魔師所製造的一種災難雲氣,所到之處均為發生不好之事。如今全球同此涼熱。昨天的媒體報導,整理了與會諸君的觀點,關於我的一段是:
西方文學對楊典有多少影響?因為他的作品裡似乎總能找到諸如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的痕跡,或者原型。假如《惡魔師》是K,那麼K是不是這樣一個實體的、有感知的人呢?帶著這個疑問,陳均從《惡魔師》裡找到了答案,他說:「《惡魔師》小說中的家族是一個思想者」。他從《推城》一篇著手,講述推城者和城內的人,一個始終在城外,一個始終在城內,城外城內似乎同為一人,同樣去做這樣一件毫無意義的荒誕之事。他認為惡魔師既是邪惡,又治癒邪惡;既是自己,也是對手。
感謝整理者。基本上概括了我的發言,但是中間省略的一些細節,使這段話有些難以理解。有些像梁實秋回憶在清華聽周作人演講的情景,梁實秋從頭到尾不知道周作人說了些什麼。第二天看《晨報》登出的講稿整理才知道昨晚的講座內容。
在之前對於楊典小說《鵝籠記》《懶慢抄》的評價裡,我傾向於中國的類書傳統的影響,但到了《惡魔師》,我更注意的是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影響,小說裡的人物、情節許多時候就像是活脫脫地從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等人的小說裡走出來,只不過換上了中國人的樣子。這種敘述、這些氣息,對於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耽讀這些作家的我們來說,是再熟悉不過了的。但是,如果僅僅如此,《惡魔師》似乎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惡魔師》的答案在哪兒呢?就在於小說的主人公的變化。楊典小說的主人公,也可以說是卡夫卡《城堡》裡的K,或者《變形記》裡變成甲蟲的推銷員。但是區別在於,K或推銷員,都是在不自覺裡陷入到荒誕的處境,是被動地捲入,這種人與社會的關係,被解讀為異化,是一種現代人的處境。但是楊典小說裡的K家族不同,他並非是空心人。他之所以陷入看似荒誕的境地,卻是因為他是思考者。如昆德拉所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K開始思考,他周遭的現實在思考的檢視下,開始變形,顯露出荒誕的面目。這就是楊典小說的主人公與他所受影響的現代派諸賢的主人公的區別所在。《惡魔師》裡的主人公是一個思想者的家族。
上引的後半段又是另一個故事。也就是在博爾赫斯筆端經常出現的「另一個我」。如同我以《推城》為例,城外推城與城內書齋裡暗暗推城的人,皆是「另一個我」。「我」與「另一個我」之間的對話、仇恨(愛恨情仇),構成了《惡魔師》的另一種邏輯。這種邏輯結構,雖然也是西方現代派的惠澤,但是其中的對應,並非僅僅是神秘的聯繫,更可落實到思想者對於現實的態度上。楊典在分享會上用禪宗的「叢林」來指代「世界」或者「現實」。那麼,這種「另一個我」用禪宗式表述便是「一身之外還一身」。
再抄兩段初次閱讀時的筆記:
於北京至臨汾的火車上讀此書,前數篇精彩紛呈,洵為佳作。後也隨翻隨看。此書當如是讀也。此書風格如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之混合,又引來中國古籍於當代文學之復活也。其內核則是思想、精神與現實之關係,所寫往往是孤絕者,即如魯迅之「精神界之戰士」。魯迅氏所處尚有實際之戰鬥(雖然說「無物之陣」)。如今倒真的是「無物之陣」了。雖有「戰鬥」,往往亦是瑣碎與無謂。認真戰之則愈覺荒謬,正是時語所謂「認真,你就輸了」。
所有的小說篇章其實只是一篇,而在不同的時間、不同處境下寫出,但又可合為一篇也。此正是博爾赫斯所云「沙之書」「眾書之書」的理想也。但作者寫此,不過是向無聊宣戰而已(寫一日便覺一日未空過)。然終究是虛空而已。因此寫作亦是向虛空宣戰。日常所思奇奇怪怪的念頭皆化作此世界。在小說中,在文章中,面對現實則是永遠失敗也。此書所寫乃是一切思想者的命運也,一切寫作者的心魔,一切知識者的幻影。如鏡中攬首,所見無非千奇百怪之自己也。所云既是老套,又是新語。譬如在火車上,我正寫此則筆記,一婦望之,雲「字真好」便是。如此荒謬、真實又陳腐之日日之境也。
今晨再抄寫這一則札記,相當於那天的我來到此時。即是「一身之外還一身」的實例吧。
2021年1月4日於均齋
《惡魔師》是楊典繼《鵝籠記》之後的又一部短篇小說集,收錄了幾十篇短札,內容涉及輕功、花關索、大異密、父子、沙皇、鼻祖、飛頭蠻、心猿、妖怪、逃犯、被往事之罪困擾的人或唐代詩人等。與之前的寫作相比,作者力圖在過去的思維衝鋒與觀想摺疊中,再次升級,甚至擺脫一切小說傳統,以期達到某種無序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