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飛導演在豆瓣上評論今年上映的藝術家傳記劇情片《海蓮娜:畫布人生》(芬蘭導演安提·喬金恩執導,以下簡稱《海蓮娜》),說它像使用了「古典繪畫一樣的優美光線與色彩」。海蓮娜·謝夫貝克(1862-1946)是現代芬蘭的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其晚期的畫與斯塔埃爾的畫一樣,用色塊表達抽象的情感、觀念及具象形象,也如蒙克一樣表達孤獨與恐懼的情緒,她的畫筆觸凝練冷峻,像思想的刻刀劃裂畫布一般有力且震撼。導演喬金恩通過電影畫面深入地對海蓮娜的畫風進行了展示與演示,他還使用了維米爾、弗裡德裡希、哈默修伊等畫家的畫作進行畫面構圖,橫跨了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印象派及抽象表現主義等繪畫風格,使得觀眾在觀看電影時不但看到了海蓮娜的繪畫與生平,也看到了對她繪畫產生影響的歷史背景與其他畫家的畫風。這部傳記電影畫面優美,刻畫了海蓮娜強烈的個性,書寫了當時北歐女性的存在狀況與艱難的選擇。
海蓮娜的選擇:
從「物慾之愛」到最高級的愛
維根斯坦曾經說過:「如果我要吃一個蘋果,有人在我肚子上打了一拳,使我的食慾消失,那麼我原本想要的就是這一拳。」
電影《海蓮娜》截取了成年後海蓮娜與埃納爾相遇、相知與相離的一段時間與故事。導演喬金恩在展現海蓮娜對埃納爾的情感與欲望進行兩難選擇的時候,恰如維根斯坦在哲學筆記裡的這段話——它恰切地表達了海蓮娜的這一階段的外在欲望與內在需求之間的存在狀況。維根斯坦的這句話不是表達一種願望或者選擇,而旨在表達不滿足,海蓮娜在意識到自己對埃納爾身體的物之欲望之後,潛意識之中她讓他去了自己曾經畫過畫的地方參觀與感受,海蓮娜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後果,也知道她與埃納爾兩個人未來的故事結局,但她還是這樣做了。她此時要的不是埃納爾,而是不被世人理解的「那一拳」。因為「願望本身就是我們和所願望的事物之間的帷幕。我自己不知道我希望什麼。如果我的願望得到了滿足,也許我倒不應該滿足。」維根斯坦從心靈哲學的角度很好地詮釋了海蓮娜這種看起來矛盾的現象。海蓮娜是個完美主義者,為了找到可以入畫的一隻蘋果,她要花上幾個小時;為了畫好肖像畫對作為模特的小女孩也嚴苛,因為「她無法忍受別人讓她失望」。所以雖然埃納爾喜歡她、崇拜她、支持她,願意和她在一起畫畫,海蓮娜對埃納爾也產生過生理、情感上的衝動,但作為林務員、自學成才的畫家與作家的埃納爾,在畫技與思想認知上都無法超越或比肩海蓮娜,在靈魂與欲望之間,她進行了痛苦的選擇。雖然在情感上她依賴埃納爾,但還是讓他成為別人的未婚夫,因為她深知這種「物慾之愛」不是最高級的愛,會淡去,她讓自己深深陷入「那一拳」的「痛苦」之中,這是她的選擇。猶如亞伯拉罕式的「縱身一躍」,躍入沉默的信念裡,從不高級的愛向最高級的愛升華——猶如克爾凱郭爾在展示人的三種存在。
畫家培根說過:「大多數畫家對什麼感興趣呢?對生活。所有的藝術家都很多情,對生活很多情,他們都想挖掘生活,讓生活更精彩,更刺激。」海蓮娜也是這樣。她不一定擁有世俗的愛情和家庭,但是她要去經歷,她讓自己在愛的痛苦中經歷,體會生活的激烈和暴力,進而激發出她更深邃的內省與自視。在埃納爾的度假小屋裡,海蓮娜與他進行著柏拉圖式的友誼與愛,兩人分床而眠,海蓮娜深層意識裡追求那最高級的愛,但世俗生活要延續,她又是藝術家,渴望最真實的自己及其生活的真相。她渴望埃納爾,渴望畫他,她用畫筆完成對男性的欲望之觸,她跟好友反覆提埃納爾,以示他是她存在的佐證。海蓮娜和好友韋斯特爾兩個人站在樹下,安靜地觀看海邊日出日落,猶如弗裡德裡希的畫一樣,在安靜與沉默中,崇高的精神力量漸漸蔓延出來。但海蓮娜沒有止於浪漫主義畫家的崇高感。生命晚年,她看到了存在的荒誕,並以刻刀一樣犀利的抽象表現主義手法將這種荒誕真切地表達出來,充滿了克爾凱郭爾式的孤獨與顫慄,也完成了第三種存在的升華——從「自視」的鏡像躍入到宗教性存在般的「靈視」中。
海蓮娜的自畫像:
從鏡像到「靈視」
畫家培根說:「當畫家們畫一幅肖像時,他們經常超越他們的模特兒,畫點能代表他們的自己的東西。」《海蓮娜》中再現了很多海蓮娜的自畫像,同時也把她繪畫自畫像的方式展示出來——她在畫架的上方安置了一塊傾斜的長方形鏡子,這樣她就可以凝視鏡中的自我鏡像進行臨摹與再創作。她的自畫像從繪畫初期的現實主義、自然主義,到晚期的抽象表現主義,從暴力、激烈到保持沉默的簡單「靈視」,個人特徵漸次鮮明。到了晚期,畫布上的海蓮娜自畫像或肖像畫冷靜地凝視觀者直逼心靈,肖像畫中的人物或以靈視的方式仰望天空,充滿強烈的複雜的激越之情,或在沉默中垂著眼瞼睥睨一切。
電影中,海蓮娜從心理地理學的角度對埃納爾說她愛巴黎,「因為它汙穢不堪。那裡的味道非常特別,烤熱的石頭,腐爛的花,沒有清洗的皮膚,混在一起的味道。」埃納爾疑惑她是在說城市還是藝術,她回答說「城市即情感狀態。」城市空間記錄了她的愛與恐懼,城市空間既可以讓她保有自己的隱私空間,也為她提供了公共的、社交的空間。海蓮娜20多歲時遊歷了歐洲,臨摹了霍爾拜因、委拉斯貴茲、波提切利、格列柯等人的作品,格列柯對她的影響也比較明顯。格列柯的代表作品《聖弗朗西斯科的靈視》與《聖彼得的淚》等多幅畫作中人物都望向天空,以靈視的方式凝視天空或者回應內心神性與至高的「善」的理念的呼喚,超越了審美與感官之快感,上升到了宗教性的存在層次。因「善」是最高理念,也是所有理念共同追求的最高目標,繪畫即是比「至善」低一水平的另一現實的審美暗示,早期海蓮娜的繪畫不但涉及歷史與戰爭這些以男性畫家為主的繪畫內容,還涉及到了西方繪畫從不規避的宗教內容,她的畫從氣韻生動地描述歷史、戰爭與生活,到將格列柯宗教般的「靈視」移置在自己的肖像畫作品中,簡單的抽象表達中充滿了衝擊力。
《海蓮娜》:
在父權和母權秩序中的女性意識和主體性
《海蓮娜》電影開始的部分,記者問海蓮娜為什麼畫以戰爭與貧窮作為主題的不適合女性畫家的題材,海蓮娜回答說,她的靈感源自內心的情感和外部環境的共同作用,而且她不喜歡被人貼上女性畫家的標籤,她就是畫家。海蓮娜直接和犀利的回答見證了她作為女性的反抗與清醒的女性意識的存在。當她的弟弟馬格努斯以「家族繼承人擁有女人的畫作」為藉口,想拿走她畫展賺取的一萬馬克時,她拒絕了;當母親以「如果你弟弟願意,他可以拿走所有的錢。這讓我們很難堪的」來威脅她時,她直接反抗說那是「他們定的規矩,我不同意。」她以傲慢、睥睨的眼神對視來自母權與父權的壓制。
海蓮娜的存在狀況也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芬蘭女性的存在狀況,如她的好友、女性主義活動家韋斯特爾描述的那樣「芬蘭的女權主義者聯盟、女性選舉等止步不前,還有諸如此類的事情。」海蓮娜選擇和她一起抗爭,為女性爭取權利與生存空間,韋斯特爾形容她是「一根帶刺的蕁麻」。海蓮娜則安慰失去戀人的好友說:「當你重新振作後,要像鋼鐵那樣堅硬和清明。」這是女性對主體性存在的渴望,海蓮娜希望她的好友這樣,也同樣希望自己這樣,作為女性主義的倡導者,她不但要反抗來自父權的壓制,還要面對存在於現實中的母權。
海蓮娜和母親生活在一個空間裡,她們之間的關係較為複雜。一方面母親替代了男性權威存在於海蓮娜的生活中,海蓮娜憎恨、蔑視不能獨立,並且自身也欠缺獨立性的母親及其權威的建構。同為女性,遭到弟弟驅逐的母親還是將愛投射給了兒子以維繫荒誕的權威與秩序,對同為女性的女兒盡顯壓制與操控,導致她們之間「幾十年來一直衝著對方喊叫」,出現了壓制/反抗的現象。但是在母親臨終時,海蓮娜反思自己與母親的關係:「究竟她是我可貴的煩惱,還是我成功的終極障礙?」在陰影間,女女關係的複雜性超越了父權/女性的關係。
電影結尾處出現文字說明,海蓮娜與埃納爾兩個人通信及明信片達1100多封,他們以這樣的方式進行交流,既保留了自由,也為生活中激越的情感提供了保留空間。她比較保守,不願說太多的話,也不願冒犯別人,她說:「夢想與時間牽手,一步一步離我們遠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線上,直到我也忘了它們,我們忘記了這一生要追尋的目標,最後剩下的只有白紙,於是我們就找到了快樂。」經歷了生活的多元與光影,對自身、生命及存在的「靈視」,最終空白的「白紙」是她生命的快樂和來源,猶如「無名天地之始」的世界來處即歸處。安提·喬金恩的電影《海蓮娜》反映了女性充沛的情感、欲望和最終的選擇,但在刻畫海蓮娜形象的時候,喬金恩還是使用了同之前《助產士》一樣的手法,用濃墨將女性刻畫為被情感和欲望所支配的主體,而忽略了海蓮娜作為藝術家獨特而強烈的個體存在,尤其是她畫作中所體現出來的語言的含糊性、疏離與深邃的「靈視」。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張衝
流程編輯:邰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