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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電影不是像黑澤明那樣刻畫陽剛之氣的「正角」英雄形象,而是將視點集中在封建社會受壓迫的女性身上,拍攝她們的愛情悲劇和面對困境時堅韌不拔的氣質。他的電影也不像小津安二郎那樣永遠將鏡頭放置得極低,用固定的視角拍攝室內家庭的情景,而是不斷地通過升降機以俯視的姿態緩慢移動,鏡頭宛如古代畫卷徐徐展開在觀眾的眼前。
溝口健二的大多數電影都以女性的生活命運為主題,取材自傳統小說並和助手依田義賢一起對其進行較大的改動,以使作品更貼合現實主義和批判主義。年輕時的溝口深受「新派悲劇」的影響,這種影響最初體現在《浪華悲歌》《摺紙鶴的阿千》等作品中,直到他後來在晚年拍攝的頗受好評的《西鶴一代女》《近松物語》中也都得到了體現,在主題上表現男女之間纏綿悱惻的悲劇愛情故事,女人充當犧牲的角色;在導演技巧方面,以古典式的舒緩鏡頭配合表演動作,將人物內心的情慾通過外在的鏡頭表現出來。
溝口的一生都在為女人拍電影。兒時的他受姐姐資助學習西洋畫,進入製片廠工作,而姐姐為補貼家用成為一名藝妓,並與當時的華族結婚成為小妾,忍受著旁人的冷眼。年輕的溝口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依靠姐姐的力量開始自己的事業,他深知姐姐的苦難和不易,因此可以看到在溝口的大多數電影中,女性都是以堅韌獨立的姿態不屈於封建社會的壓迫。
可以說溝口的電影世界架構離不開二十世紀初「新派悲劇」的影響,也離不開年少時姐姐對自己的影響,更重要的一點,離不開他對於日本古典文化的深刻積澱,能劇、文樂、歌舞伎等傳統藝術貫穿在他的作品裡。他的電影不僅代表了日本女性的經典之美,也代表了東方傳統文化之美,他深諳這種古典裡的韻味。
《摺紙鶴的阿千》是早期溝口描寫女性悲劇命運的代表作之一。影片中阿千解救了想要自殺的宗吉,宗吉道出自己隻身一人來東京求學,因為交不起學費也無錢生存所以想以自殺了此一生。阿千決定資助宗吉,供他上學,於是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兩人情如姐弟。弟弟出去上學,而姐姐為了貼補家用從事賣淫工作,這些宗吉都不知情,多年以後他留學歸來成為一名醫生,而阿千早已精神錯亂,女人的一生就這樣悲慘的結束了。
故事是完完全全的新派悲劇樣式,可以說是沒有什麼新意,反倒是因為山田五十鈴靈動精湛的表演,尤其是最後那一場發瘋的戲,眼神空洞、了無生氣,在陰暗的走廊失神蹣跚的場面令人印象深刻。
但這部影片卻奠定了溝口在以後電影生涯中的一個主題基調,那就是描繪悲劇性的女性人物,描寫女性犧牲自己的幸福成全男人,而男人或如歌舞伎中怯懦的小生選擇背叛,或如西歐式的英雄情節對女人懺悔或屈服,這些都在他晚年獲得盛譽的那幾部作品中體現出來。阿千這一角色也不能不讓人聯想到溝口的姐姐,為了資助弟弟成為一名藝妓,而宗吉抱著阿千痛哭惋惜的場景或許也是溝口作為弟弟對姐姐的一種懺悔和同情。
1952年,五十四歲的溝口拍攝了《西鶴一代女》 ,這之後的三年,他的作品屢次獲得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大獎,成為國際公認的日本電影大師。
影片《西鶴一代女》改編自井原西鶴的小說《好色一代女》,主人公阿春的人生遭遇可謂是女人不幸命運的集合,苦難波折貫穿一生,從皇族侍女淪落為老妓女,忍受著羞辱蒼涼過一世。影片一開始就營造了悽涼悲瑟的氣氛,鏡頭跟隨一個女人的背影,她小心翼翼用布遮掩著自己的臉生怕別人認出自己,我們不知道她是誰,甚至不知道這是何時何地,但是蒼涼的感覺撲面而來。她進入一座寺廟,五百尊佛像矗立,鏡頭俯視女人的臉,這時我們才看清了一個目光略顯妖豔但卻有著歲月的悽楚和慈悲宛如聖母的臉龐,田中絹代將這裡的表情演繹得十分動人,她盯著一尊佛像,上面浮現出她以前愛過的男人,畫面漸隱,回憶的故事開始。
原著中的阿春是一個無恥的好色女人,而溝口卻將她塑造成一個飽嘗悲苦命運的堅韌女性,加強了影片的寫實性和批判性。而最為動人的即是這影片開始寺廟裡的情節,佛堂淨地,女人以似聖母的姿態坐立回首不堪的往事,悲劇性在這裡得到升華。
《雨月物語》取材於上田秋成的短篇傳奇小說《淺茅宿店》和《蛇性淫》,從選材上就可以知道這是一部講述」怪談「的神話電影,但是毫無疑問,溝口還是會以貼近寫實主義的角度從中挖掘出女人悲劇性命運的普遍社會意義。
影片一開始仿佛古代捲軸徐徐展開,大遠景鏡頭緩慢搖移,配合字幕,我們知道這是戰國時代,琵琶湖附近的一個小山村,接著升降機鏡頭掠過屋頂,逐漸拉近,以俯視的視點注意到兩對男女在打包貨車。妻子宮木和丈夫源十郎做著燒制瓷器的工作,妹妹阿濱和丈夫藤兵衛也幫忙搬運瓷器,他們打算趁著戰亂賣掉手裡的瓷器大賺一筆。
四人乘船去往城鎮,源十郎擔心妻兒的安全便讓他們回去,但是在回程的路上妻子宮木卻被殘兵殺害。來到城鎮的三人將瓷器賣出賺得了一筆錢,一心想成為武士的藤兵衛用這些錢買了一把刀,陰差陽錯立了功之後終於成為了一名武士。阿濱被流氓姦污淪落為妓女,影片的最後藤兵衛在一所妓院裡遇到自己的妻子阿濱,痛苦懊悔的同時決心放棄武士,和阿濱一起回家過安穩的日子。而另一方面,源十郎的瓷器被貴族小姐若狹看中,邀請他到自己的家裡做客,二人共渡良夜,源十郎終抵不住美色誘惑與若狹結婚,一天,一個行腳僧說他面有死相,心智被鬼魂俘獲,贈予他符咒,當天夜晚,由於符咒若狹無法接近源十郎,終化作幽魂飄散,源十郎驚魂未定匆匆返回家中,
這段可以說是溝口健二「一場戲一個鏡頭」的絕妙呈現。鏡頭從源十郎進家門開始,跟隨著他尋找妻兒的動作搖移,這時屋內空無一人,而當他從後門出去再次進來的時候,妻子卻正坐在爐火旁做飯,攝影機跟隨著人物的動作完美地完成了場面的轉換。
那溝口又是如何在這部電影裡對女性的悲劇命運進行描繪的呢?
宮木和阿濱毫無怨言地操持家務,想著安穩過一生,但是兩個男人卻始終放不下想要飛黃騰達的願望,源十郎拋棄了自己的妻兒與另一個女人結為伴侶,藤兵衛一心想要成為武士拋棄阿濱。而作為女人,宮木死後由於思念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化作幽魂為他們做飯縫補衣裳,阿濱被人姦污後淪為妓女,受盡屈辱。若狹雖為鬼魂,但始終真心愛著藤兵衛,可最後等到的卻是背叛。
女人為男人做出犧牲的悲劇是大多數溝口的電影中所表現的主題,除了上述影片之外,《山椒大夫》中妻子玉木因為丈夫被判流放而背負罪責,帶著兒子廚子王丸和女兒安壽不遠萬裡徒步尋找丈夫,在途中被人販子變賣與兒女分離落入悲慘境地。兄妹淪落為奴隸,妹妹安壽為保全哥哥而自殺,女人再一次做出犧牲。
而在《近松物語》中,這一主題有了些許改變。阿燦不滿丈夫對自己的懷疑,被人強加和畫師茂兵衛的」通姦「汙名,尤其是丈夫遞給妻子劍要求自刎的時候,一切寄居於上層階級的期望全部磨滅。阿燦隱忍哀求最後變成了沉默,以無聲來抵抗封建吃人的禮教。遇到同樣離家出走的茂兵衛,被逼無奈的阿燦決心赴死。琵琶湖夜,蘆葦叢舟,氤氳的湖面之上茂兵衛向阿燦表露真心,當溝口看到依田義賢的劇本中阿燦說的那句臺詞「真是不想死了」的時候顫抖地喊道「這等於這部電影已經拍出來了!」
從被人誤解的戀情,到琵琶湖中表露真心,他們最終成為了「亡命情人」。影片的後半段處理得「西化」,像是希臘神話中古典式的悲劇表現,長谷川飾演的茂兵衛作為溝口電影裡經常出現的「美男子」形象,終於在這一次成為了英雄史詩般的人物,沒有被自己的軟弱所打敗,而是選擇了自由並且從容赴死。女人不再是單純的為男人做出犧牲,男人也開始懺悔自己變得堅定不屈。
這位一生都在拍攝女性題材的電影大師在58歲時就與世長辭,在他的電影裡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充滿古典意境之美的神秘東方世界,而女性的柔美和堅韌正是代表了這個文化的兩種不同氣質,他的藝術生涯與這些帶著悲劇色彩的女性命運分不開。如今的日本電影界再難遇到這樣一位詮釋古典文化意蘊和細緻描繪女性形象的電影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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