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3月30日,人民日報專訪李健:在熱鬧的世界淺唱低吟。李健在專訪裡說:「我在一些城市、一些場合,見到了很多心無雜念的創作者,他們的作品可能早就在一些『小圈子'裡耳熟能詳。但問題是,如何讓更多的人聽到他們的聲音?這顯然不是靠一兩個電視節目能解決的。」這句話打動了我。今晚推送Guzzler的這篇書評,原因有二:
一:野渡永遠願意幫你把才華分享給更多的人;
二:今天的作者 Guzzler,現就讀清華物理系,是男神李健的校友。這篇書 評是他的某個社會學作業。
現代社會、宇宙、決定論與虛無主義——Don’t Panic
——讀《銀河系搭車客指南》有感
Guzzler
在銀河系西旋臂少人問津的末端,未經勘測的荒僻區域深處,有一顆無人理睬的小小黃色恆星。
以約末九千兩百萬英裡半徑繞其旋轉的,是一顆徹底無關緊要的的小小藍色行星,這上面從猿猴繁衍而來的生命形式原始得讓人吃驚,居然還以為數字式電子表是什麼很高明的注意。
……
一切按照格式。
參宿四星一個起了汽車名字的調查員在銀河系四處搜集資料編寫神級資料書《銀河系搭車客指南》,一不小心被困地球15年。剛到時和與自己同名的福特汽車打招呼差點被撞死,被亞瑟救下,與亞瑟結緣。
15年之後沃貢人為建高速公路按下按鈕毀滅地球(順便毀掉了亞瑟的房子)時,福特大老爺帶著亞瑟偷摸搭上了沃貢人的船。
不喜歡搭車客的沃貢人,向可愛地地球人(當然福特大老爺不是)灌輸了宇宙第三爛的詩歌之後將他們扔出了飛船船艙。
可是他們以一比二的二十七萬六千七百零九次方的概率被由無限不可能性引擎驅動的「黃金之心」飛船救了,偷了這輛飛船的人叫贊法德·畢博布魯克斯(Zaphod Beeblebrox),銀河系政府總統,和他的地球女朋友翠莉安(Trillian)。
上面還有一個極度憂鬱的機器人,叫做馬文(Marvin)。
他們一起往傳說中的瑪格裡西亞(Magrathea)走。
瑪格裡西亞上有一臺電腦名叫「DeepThought」,大概頂尖圍棋手是沒法贏下ta了。因為…呃…嚴格來說ta設計了地球。作為超智慧生物的老鼠曾經問過ta宇宙、生命的終極答案,ta給出一個42。居然不是二進位,還不告訴我幾進位,就一個42!但是這只是個答案,ta不知道原因,所以就為此創造了地球。只可惜答案出現之前5分鐘地球被毀滅了。
結果老鼠們希望把唯一在地球毀滅時還在地球上卻最終存活的地球人的腦子劈開看看,可惜他去宇宙餐館吃飯了。
好吧,別慌。幸好這是本科幻小說。
寫這本書的,顯然,是個極端無神論者,以及一個逼死強迫症的不可知論者。他是個英國人,從劍橋畢業。以前他寫的笑話和故事不好笑,沒錢賺,所以他去表演、做醫院門房、建築工人,清掃養雞場,當保鏢,寫電視劇劇本。有一天他帶著本《歐洲漫遊指南》在奧地利喝酒,沒人和他說話。他喝醉了,躺倒在草坪上,看著漫天的星星,想到了一出廣播劇。廣播劇裡充滿了披頭四、平克弗洛伊德和鮑勃迪倫。
「How many roads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we call him a man?」
答:42。
這部廣播劇名叫《銀河系搭車客指南》,這個英國人叫做道格拉斯·亞當斯。
這是一個很大的科幻故事。首先它似乎包含了科幻的幾乎所有母題:弗蘭肯斯坦(人造物對人的威脅,Deep Thought雖然不是對創造ta的所謂高級文明的威脅,但至少ta已經開始部分地控制「人類」行為),時空旅行,末日危機(以一種荒誕的形式),外星文明,還有反烏託邦。但是這些母題的存在,似乎是不重要的。甚至是荒誕的。《銀河系》只是假託這些母題探討洋蔥一般一圈圍著一圈,從內核中,較小尺度的社會問題一直延伸到文化,延伸到對宇宙的態度。天,這個尺度大到根本無法感知。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它的最大主題是,那個標準答案是「42」的問題。
現代社會的隱喻
不將眼光放在最初可笑的拆遷和「花瓶總統」的諷刺上,將書中展現的宇宙濃縮在現代社會中:一個交通極度發達,信息交流極度頻繁和便捷從而使得流動迅速,但又問題鮮明的社會——存在弊端的科層制以及社會心理問題。
沃貢人是科層制的典型代表。準確來說,是科層制弊端的典型代表。他們單調乏味,個性壓抑,同時又非常儀式主義。同時他們似乎還代表了威權體制。負責處置福特和亞瑟的小衛兵一邊大吼大叫著「抵抗是沒有用的」,一邊做著毫無自我意識的工作。這是科層制、工業化帶來的集體無意識的例證。莫大的諷刺。
此外,現代人的孤獨也在整部小說中有著隱諱的表達。巴別魚解決了全宇宙的交流問題,機器人開始被賦予感情,交通技術的高度發達,明確地指向了宇宙間強大的信息交流能力。而與之相呼應的,是個體在宇宙中強烈的孤獨和無助。小說中的任務都沒有明確的家庭成員。兩個地球人所有的牽掛都因為一條星際快速路毀滅了,而我們的主人公在星際之間穿行時化解各種危險靠的是什麼?額…我可以說運氣麼?
而這和現代社會有著相當高的貼合度。隨著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進程,新媒體的產生與發展,人們獲取信息傳播信息的能力到了一個新的臺階,流動的速度也遠高於所有的歷史時期。這使得人們交流對象的廣度增加了,卻使人們之間交流的深度明顯降低。因為快速的流動和高速的生活,交流只停留在瞬間的印象,我們很難與陌生人結下親密的關係。同時,隨著現代家庭規模的縮小(逐漸收斂於核心家庭),我們的生活也趨於封閉。
現代人感到了深深的孤獨。孤獨感來自一股強大的洪流。
宇宙的尺度
正如本文的開頭,也是小說的開頭對太陽和地球的描述,太陽是一顆「無人理睬的小小黃色恆星」,而地球則是一顆「徹底無關緊要的小行星」。而這隱含著我們,作為人類,作為這顆無關緊要的小行星中的無關緊要的組成部分,相對於整個宇宙尺度來說是多麼的渺小。完全的反好萊塢,反人類中心主義(雖然之後被翻拍為好萊塢電影並強化了主人公/地球人在事件發展過程中的作用)。小說中最極端的例證便是「宇宙極刑」——「絕對透視漩渦」。「一旦你被投進這個旋渦,你將會獲得瞬間的一瞥,看到完全難以想像的天地萬物的無限,以及在其中某個地方的一處細微的標記,一個極其微小的點上的一個極其微小的點,寫著『你在這裡』」。對如此尺度的感官知覺都是人類無法承受的體驗。
由於宇宙的尺度,很難不去想像外星生物,尤其是更高級的文明對我們的「觀看」。這樣的觀看帶來的碾壓可能是尺度上的,就像我們對微小生物的觀看那樣;也有可能是維度上的。無論是怎樣的觀看,對於我們來說都意味著部分自由的終結。小說中的設定則更令人恐懼:地球是一臺由超級電腦製造,用於解釋宇宙、生命終極答案這個問題的電腦。而整個宇宙,按下按鈕毀滅地球的沃貢人,那個有著奇怪名字(銀闢法斯特)的星球設計師,Deep thought,全都成為了地球發展,人類行為的「觀看者」。
《2001:太空漫遊》選擇了一個非常友善的「大他者」——黑石或者是後來的星孩,在生命演化過程中發揮的啟示作用——來傳達一種消極的進化觀。《銀河系》中「大他者」的形象更加豐富,可似乎更加冷酷。沒有一種高級文明的存在是在「啟示」生命的進化的。他們或是持有冷漠的狀態,或是以對待實驗品的態度對待地球,不存在任何文明代際之間的相互認同和扶持。而這樣的處理凸顯了人類生命在宇宙尺度上的渺小和虛無。
決定論與虛無主義
因為我才疏學淺,我只能將哲學層面的理解與表象內容聯繫起來,然後做一個統一的簡短闡述。
在我閱讀的過程中,「決定論」是我合上書就進入我的腦海的詞。機械的決定論。這樣的決定論用近乎荒謬的對比手法表現得頗為殘酷。「黃金之心」在宇宙中任意地穿越蟲洞,同時作者也慷慨地允許了各向同性的時間旅行。可是歷史是確定而封閉的。它是個隨便的42。
地球是一臺被製造出來地計算機,而在《銀河系》的續集《宇宙盡頭的餐館》中,作者更加過分地讓主角們去時間的盡頭遊覽了一番,然後告訴他們(我們)人類的祖先是高爾伽弗林壹姆人。先毀滅了人類的未來,然後毀滅了人類的過去。
這樣的存在觀實在是消極的。存在的無意義和荒誕帶來了虛無主義。
而這真是這個傢伙帶給我們的最大的財富,在這個生活方式出了問題的時候。
讓我們緩一緩。首先回到最初的問題,宇宙、生命的終極意義是什麼?
好吧,是42。我們被創造出來去解釋這個問題,所以我們的歷史是確定的。
也就是說存在的意義是消極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
存在本就沒有意義了,我們為何還要在意存在,在意觀看著我們的存在的「他者」們呢?
這是虛無主義帶來的樂觀。這是《銀河系搭車客指南》帶來的樂觀。這是荒誕的語言與來自人類中的一員的奇妙幻想帶來的樂觀。有時我會很好奇,道格拉斯在創造這樣一個宇宙和這樣一個地球之前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他親手否定了他存在的維度的存在,但他卻用這樣輕浮的、流氓的、幻想的文字,試圖點亮其他人的生活。
這該是多樂觀啊。至少,我覺著他一點都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