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是華語歌壇出現過的一把仙音|關淑怡

一代歌后關淑怡在社交媒體上宣布要退出娛樂圈，最讓人唏噓的一條評論是：她如此鄭重其事宣布隱退，殊不知這一代年輕人已經不知道她是誰。

流年偷換，時光無情。想當年，關淑怡可是在華語樂壇最靚的一把仙音啊。

梁羽生有一部武俠小說叫《冰川天女傳》，裡面的女主桂冰蛾身為尼泊爾公主，住在念青唐古拉山的冰宮，名字中有個「冰」，使的劍叫「冰魄寒光劍」，用的暗器叫「冰魄神彈」。武俠小說是年少時看的，成年後追憶起來，總是不自覺地要拿冰川天女與一名女歌手去對號入座。在「熱搜、熱點、熱門、熱賣、熱度.」等以「熱」為關鍵詞的娛樂圈裡，關淑怡是一簇獨一無二的冷火。孤意在眉一張臉，清清泠泠一雙眼，自帶乾冰效果的飄渺聲線，令她整個人似由銀屑般的金屬粉末鑄造，帶著天然的低溫與酷酷的性感。

「高貴冷豔」這個形容詞一度被時代玩壞，但用來形容她卻異常妥帖。
聽眾要老一點才會記得，華語歌壇曾經出現過一把仙音，吐氣如蘭，唱得天上宮闕，不知今昔是何年。《難得有情人》、《繾綣星光下》、《夢伴》、《忘記他》、《深夜港灣》.隨便哪一首拎出來，都是經典中的經典。

八九十年代，關淑怡是能與林憶蓮同臺叫板的實力唱將，也是曾與王菲不分伯仲的一代天后。

她的嗓音天賦極高，獨特的氣聲唱腔低佪時像一道遊魂在你耳邊呢喃，高亢處又像冰晶通體透亮、無遮無攔。

她的衣品也好。紐約學服裝設計出身，對潮流和風格的前瞻性把握，使得她在舞臺造型上走在了很多人前頭。
再加上她出身富裕，唱歌不為養家餬口，純屬玩票性質，自然有底氣不向商業妥協，一心只唱自己喜歡的歌，哪怕為此得罪唱片公司也在所不惜。其光芒之熾盛、鋒芒之冷銳，還真像一把出鞘的冰魄寒光劍。

只可惜，人間不易居。忽忽三十年彈指過，曾經與她分庭抗禮的林憶蓮和王菲，前者已臻「終身成就獎」似的咖位，後者依然高居女神之位。
而關淑怡，再提及時，已經淪為八卦周刊裡的落魄中年女子。關於她試圖跳海自殺、因付不出酒店房租與服務生吵架的傳聞，就像濃重的烏雲，蓋過了她從前的風光。娛樂圈從來勢利，習慣拜高踩低，慕強也是人類天性，於是乎，曾經眾人仰望的天后，如今卻成了世人嘴邊的飯粒子，誰都能將之拈來摁圓搓扁一番。在一個以儒家為正統禮教的國家，總是難容出世之人。那些將出世入世擺得特別平衡的人，才是俗世定義的真正成功者。看到這樣的阿關，又有人感慨她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做此感嘆的人想必並不了解阿關，就像不了解一個賭徒。走上牌桌的賭徒心態都不一樣，有人玩牌是為了贏錢，有人純粹玩的是心跳。想贏錢的理智型賭徒會研究規則與或然率，再不行出老千，懂得見好就收。玩心跳的情感型賭徒則不一樣，他們不願意被綁住手腳，喜歡一切都按我的規矩來，千金難買我高興。一如阿關的生命狀態，還真不是一手「好牌」或「爛牌」定義得了的。

馳騁樂壇幾十年，如果你聽過她足夠多的歌，你就會知道，她幾乎沒有唱過一首口水歌。她希望自己的作品都是有內容、有意蘊、有生命律動的，而不是空洞的堆砌。
她選歌向來有自己的標準，喜歡跟自己認可的音樂人合作。即便唱片公司為了商業利益會向她施壓，她也不會退出底線去。逼急了，寧可與唱片公司鬧掰。寶麗金的高層就詬病她不服管束。她對自己不太認真，但對音樂固執到近乎偏執。一首歌能錄十個不同版本，籌備一臺演唱會，服裝、造型一旦發現落後於潮流或與別人重複，全部推翻重來。所以落得了個脾氣不好的聲名。她性格也的確冷貴，很少配合宣傳，被人誤解時「不示弱、不解釋」的酷勁兒，也很難跟媒體打好交道。

阿關紅的時候，身邊圍著的都是一流的詞曲作者，想走純商業路線，抬個腳的操作。但這一步，她始終不肯跨出去。所以這一類人，無論順境逆境，高峰低谷，都是他們為自己的堅持所付的代價。自己押的賭注，願賭服輸。

其實，偶爾看到媒體曝出阿關的偷拍街照，並沒有傳說中那麼不堪。人過中年的她雖然胖了點，形容依舊帥氣利落。有時一襲黑裙配黑色細綁帶高跟鞋，品味和優雅仍在線。

瘦下來的這張，衣品、氣質，走的都是都市精英的派頭。和兒子一起購物時，休閒西裝下配牛仔熱褲，看過去還挺潮。

有一張素顏街拍照雖然氣色不佳，但一身「垮掉派」裝束撐足了Rocker的酷範兒。

不介意素顏、不介意自然變老、不介意曝短，在「做自己」這方面，關淑怡跟張曼玉有得一拼。

唱粵語歌的她，有種特別迷人的氣場，媚骨與傲骨並生。初聽她唱《夢伴》，眼前自動浮上想像，想像她穿著晚禮服和高跟鞋，提著一把刀走在街頭，隨便撬開一輛敞篷跑車與人私奔的那種悍然和野性。

《深夜港灣》則像海妖塞壬的歌聲，誘惑著水手往深海裡去。
她翻唱許冠傑的《印象》，渲染力幾欲讓人落淚。她翻唱阿菲的《容易受傷的女人》，聽了一遍後就不敢再聽，怕忍不住移情別戀。但她唱國語歌就沒有那種味道。《難得有情人》的國語版，任她嗓音再怎麼超凡脫俗，也還是唱出了黏膩的質地。

歌手的氣質與歌的氣質，其實是互為骨血的。所以不能想像阿關去唱那類俗豔的情歌，這也是她無法向商業舉白旗的原因吧，那樣，就真成了「忘記她是她了」。
98年後，阿關幾乎退出了歌壇，拒絕再玩。除了2001年出了張專輯《冷火》，2002年又冷不丁地傳出她未婚懷孕的消息。孩子的父親被她鐵口銅齒一瞞十幾年，直到2014年才曝出是位不丹活佛。

她本人也篤信藏傳佛教，還曾用藏語翻唱過薩頂頂的《萬物生》。這歌后來被改編成了粵語版的《梵音》。那咿咿啞啞的歡唱裡，那種生命大自由的狀態，讓人真的疑心阿關前生也是佛祖蓮座下的護法弟子。

時日到了2009年，對43歲的阿關來說，昔日風光都已成了蒙塵的勳章。都玩成了老炮兒，更是無心與市場戀戰，只想自己玩。於是，她聯合舊拍檔及新人，玩出了一張實驗音樂專輯《 Shirley's Era》。
林夕操刀的《地盡頭》，風格之前衛自不消說，專輯裡的《山水》、《地規》、《花鳥》、《三千年前》.幾乎每一首都彰顯著新銳意志，擺明了要與市場背道而馳。有趣的是，阿關這張專輯問世三年後，林憶蓮也掙脫了受大眾歡迎的苦情歌形象，和樂壇新生代合作了實驗專輯《蓋亞》，以Rocker的姿態回歸。聽說專輯中的《枯榮》很得阿關欣賞。看著這兩個同齡的女歌手，真的蠻感慨的。人到中年，她們還是願意一次次顛覆安穩的生活，選擇突破、選擇未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阿關追求的也是這樣一種人生狀態吧？她從來不是玫瑰，她是冰川上的冰晶，喜歡與這世界硬碰硬。

去年，52歲的關淑怡又推出了一張新專輯《Psychoscoustics》。很拗口的名字，你想幫她做宣傳都無從下口，擺明了是在跟暢銷對著幹。這是一張翻唱專輯。曾被人稱為「逼死原唱」的她，這一次，翻唱了自己的老歌。52歲的聲音，跟25歲當然已經不能比。那把氣聲依舊仙得飄渺，但尾音也有了沉實的墜感。最鮮明的變化是咬字。她以前唱歌喜歡模糊性感的咬字方式，如今翹舌音更明顯，初聽之下像漏風，聽多了才覺出另一種嬌憨。

《叛逆漢子》出自她首張專輯《冬戀》，如今再收錄新專，感覺就像她的人生宣言。

想起有個故事說，部落裡的年輕人去闖蕩世界前，來問族中智者求錦囊。智者送他三個字「不要怕」。許多年後，年輕人老了，重返家鄉又去找智者，智者又送他三個字「不要悔」。
年輕時的阿關唱《叛逆漢子》，那份長路漫漫任我闖的豪情是「不怕」。如今翻唱這歌，如同老去的浪子回首前塵，是「不悔」。

她在微博裡也這麼寫：什麼東西都在變，沒有東西是一成不變，既然如此，就好好地愛個痛快吧。曾擁有過，無怨無悔。
是的，時代轉得那樣快，什麼東西都在變，但唯一不變的，是我聽阿關唱《人生可有知己》的感覺。看過了世態炎涼，走過了高低起落，不忘初心，最斷人腸。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選擇的結果。有人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有人天上人間自在起落，從不為此背負心靈枷鎖。製作人張亞東在上《圓桌派》訪談的時候，曾經提到他有幾個作家朋友，從來以作品小眾為榮。因為這種與媚俗對抗的能量是他們的寫作動力。如果有一天，作品忽然暢銷了，他們反而會恐慌：難道我已經庸俗至此了嗎？

你我皆凡人，沒有膽氣與生命抗衡，認慫地拜了入世教。但骨子裡，還是欣賞阿關負隅頑抗的倔強。所以聽林夕寫給她的《地盡頭》，能聽到流淚。
忘掉根本，生又何歡，死又何懼，那麼世間種種流言，又何必去在意。這一生，如果能夠做到無愧於心，就已經對自己有了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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