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頭疼得像是被逐漸剜開。
葉昭不知多少次來到了這個白色的營帳外,風沙漫天呼嚎,帳簾不停顫動著,不詳之事似乎在等她前來。
她掀開營帳,撲面而來是一身血汙,倒地不起的惜音。四周不斷瘋漲的血腥之氣,瞬間裹挾走她所有的神智。
惜音,惜音,她不敢置信地抱起她的惜音。那麼清瘦如柴,贏弱不堪的惜音,本應是閨閣中芬芳待拾的嬌柔花兒,是庭院中攜明月起舞的翩翩仙女。而今,卻了無生氣躺在異鄉冰冷的戰場上,似乎下一刻就要隨風而去。
〔惜音?惜音!我要帶你回去,我給你找最好的太醫,你不會有事的!〕
她聽見自己撕心裂肺的痛喊著,將惜音萬般柔愛的攬在懷裡,刻進心頭,然而那讓她心力交瘁的人兒卻奄奄一息。
她不斷發顫的身子就像是水中一掬幻月,只要她一攪動,便會無影無蹤。
〔我回不去了,阿昭,,〕
〔阿昭,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沒有人比我更愛你,可我沒法看著你和他在一起,我怕我會忍不住害死他〕
惜音仍是充滿溫柔愛意的看著她,不舍她傷心難過的模樣,用盡全身力氣,為她拭去眼角淚光。她的阿昭,從不曾如此軟弱。
葉昭慟哭不止,她不知道惜音說得那個他究竟是誰。她只知道千刀萬剮尚不及她此刻的傷痛萬分之一。她只知道若是能護得惜音一息尚存,就是隻身闖入那修羅殿宇,殺神祭鬼,烈火焚身,她也會心甘情願,無所畏懼。
可這世上終究沒有鬼神,也沒有逆轉。
寂靜無聲,她的惜音幻化為無數暖色螢光,在看不見希望的塵埃中殘忍溜走,輕飄飄地,再無贅負。
漫天螢光飛舞,卻不再有一星半點為她停留。
可她僵冷的身子明明還記得惜音身上的溫度,明明還記得最後一記心跳停止前留在耳邊的呢喃。
「阿昭,下輩子你來娶我,好不好?」
惜音
惜音...
惜音!!
葉昭使盡全身力氣大喊著,嘶吼著從夢中醒來。瞬間的撕離讓她仿佛虛脫般,窒息得滿臉通紅。彈坐起來,雙手胡亂向前一通亂抓,像是中了邪一般...
書房門前的一抹倩影越來越近,此時飛快的撲開門衝到了葉昭身邊。還未握住葉昭胡亂的手,就被她像救命稻草一樣拉進了懷裡,隨後便是死死的緊擁著,仿佛要捏碎的悔痛和窒息的憋屈,全部加諸到懷裡的柔弱身軀上,毫不留情。
能半夜遊蕩在葉昭書房外,時不時望著這個房裡的人,除了柳惜音,還能有誰?
「阿昭,你」
「惜音!我不準你!!」
惜音的你還沒能說出口,就被葉昭那雙活生生能捏碎敵人的手給打斷了。她抓在她肩膀和腰間,全力擁緊,十指仿佛要陷進去一般。她像個孩子似的將半個臉都埋在了惜音肩上,還未風乾的淚任性地躲進了惜音白色的衣襟。
沒有絲毫溫柔,有的只是生硬的痛感,與快要承受不住的難受。被葉昭害得咳嗽了幾聲,但惜音還是咬牙承受了下來。一點不漏,將阿昭沉重的身子儘量護在懷裡,柔情似水,貼著阿昭汗溼的頰邊將自己的肩膀墊上。
她好像被阿昭需要了,幸福來得如此悄然,她恨不得每夜都用這樣的守候換得阿昭的一次相擁。
葉昭大口喘息著,抖動的身子漸漸平復,虛幻的痛感一點點消散,她感到了比夢境中更真實的體溫與熟悉的觸感。
緊繃著的雙手一松,她不敢置信的慢慢用眼神划過惜音的肩上、頸上,最後落在惜音那盛滿關切的眸子裡。
她像是被閃電電了一記似的,渾身一顫。虛虛實實,夢的部分逃離得飛快,褪去痛苦的狂潮,她就只記得惜音那一句娶我,刻骨銘心。
可惜音怎麼會無端死在漠北的戰場上,又怎會忍不住要害死誰?若不是這個夢隔三差五就來侵擾她的夢鄉,擊潰她的意志,她又怎會不計後果娶了惜音。
她覺得自己就像中了巫術一樣,不得不信這個夢。又好像受了報應,只要越疏遠惜音,夢的內容就越清晰可怖。
「阿昭,你怎麼了?」
惜音為她細細揩去汗水,她當然是心疼的,可是卻壓不住心中另一半的狂喜。
自然,她的阿昭連做夢時口中喊的都是惜音的名字。
「還好,還好你沒事。」
葉昭臉色平靜下來依舊煞白,向來生死不驚的她是真的被嚇到了。
「惜音,你再也不要去漠北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你應該留在這兒,我要你留著。」
惜音本想說大叔父還盼著她回去探望,看了看葉昭那含有深意的眼眸,她又把話咽了下去,現在阿昭最重要。
「好,我陪著阿昭,留在京城。」
京城繁花似錦,京城笙歌太平,把惜音放在這葉昭才覺得安心。
「惜音,我...」
「嗯,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
惜音乖順的低下頭,借著這次難得的親密,將頭枕在了葉昭懷裡。她抬起頭小心的看著阿昭,心裡像是食了蜜糖一樣甜順。
「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葉昭太想說出來了,她的身份,她不能跟惜音同睡的原因,她娶惜音的原因。
她想過很多個不能說的理由,最後發現只有一個或許才是真正的心病。
她沒法面對惜音的不接受。
如果惜音氣她騙自己,如果惜音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如果惜音開始恨她。
她看著惜音全心的愛與信任,不敢想全部打破是什麼模樣。
「惜音...你還是,回房睡吧...」
「阿昭,我只想在你身邊。」
索性再遲兩天吧,葉昭不敢直視惜音。惜音卻一直尋覓著葉昭的目光,見她有意閃躲自己,剛剛心頭的甜蜜又被瞬間掠奪一空。
「我一個人睡習慣了,有人在旁邊會睡不著。」
「可我不是旁人,我是阿昭的妻。」
「抱歉,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惜音沒再說什麼,淡淡點頭。推門出去的時候,儘量忍住沒有回頭看葉昭。
葉昭躺了下來,又開始回溯那個悽慘的夢。她知道今晚是睡不著了,不想打擾到惜音。
屋內漸漸寧靜,可是屋外卻下起了細雨,零零碎碎,隨著晚風入夜,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一身的冷汗漸漸平復下來之後,她聞到了惜音來過之後留下的淡淡芬香。眼前似乎出現了夢裡的漫天螢光,握不緊抓不住,卻還是在她身邊圍繞著,溫暖著她。
「阿昭,我變醜八怪你也娶麼?」
「娶。」
那如果她是女兒身,惜音還會嫁麼?
瓢潑大雨轟然而至,似乎是天公發怒,忽然甩一聲驚雷在她門前,霎時震驚四宇,電閃雷鳴。葉昭忽然睜大雙眼,無比清醒。
哪裡不對勁。
她一個翻身爬起來,大跨步推開房門。
窗外的雨幕中,有個極其不和諧的身影,蜷成一團,就坐在廊上的扶靠上瑟瑟發抖。
是了,等她十年都等得,等一晚上又如何。
葉昭驚呆了,她早該想到惜音根本不會走。
惜音回過頭來。楚楚可憐的臉上被雨露打溼,早已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雨水。
「阿昭,我做錯什麼了嗎?」
她聲音發顫擋不住風雨侵襲,聲聲像是重擊,落在葉昭心上。
沒有,你什麼都沒做錯,全是我的錯。
葉昭的心被狠狠的抽痛,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厭惡自己。要是有別人這麼對待表妹,她怕是早就打爆對方了。
她鐵青著一張臉,二話不說,抱起惜音就往臥房的方向走。
放肆的雨滴隨著寒風傾斜不停的敲打過來,她就側過身子幫惜音擋著。惜音好輕,柔弱無骨的手要命地搭著她的脖子。每日吃睡不好,還要想著討她歡喜,怎能不消瘦。
回到臥房,擔憂無比的紅鶯正捧著一身換洗衣服等著。她也是被雨聲驚醒,想瞧小姐動靜時卻沒看見人,就知道小姐又跑去書房外守著了。
她本是氣極了將軍,害小姐夜夜苦守,但惜音不準她說,只好在心裡慢慢憋著。
這樣的一幕顯然驚呆了她。葉昭將惜音送進屋裡,又回頭拿她準備的衣物,親手關上了門。
葉昭像個笨拙的僕人一樣,幫惜音慢慢擦去臉上和發梢的雨滴。而惜音只是垂著眸子,餘光所見全是阿昭溫柔的身影,緊抿著的嘴唇往下,輪廓清晰的下頜線勾勒得恰到好處。既有男人的英挺,也有女人的柔美。
葉昭忽然伸手去解惜音的衣扣,一顆,兩顆。她以為跟自己一樣裡面還穿了一件,不想卻直接觸碰到了惜音胸前的白雪肌膚。
惜音臉紅得突然,從胸前那一碰開始,紅到了耳朵尖,兩頰邊更是一片燒紅,熨帖著砰砰直跳的心懷。
葉昭茫然了三秒之後,趕緊轉身背對惜音。
「快點換好,別著涼了。」
等待惜音換好的空隙簡直漫長,就在葉昭慢悠悠轉回來時,惜音沒有給她任何猶豫的時間,迅速的撲進了她的懷中,和她相依著躺下。
「阿昭,你好可恨。」
「啊?」
「你讓我為你一句諾言苦守十年。」
惜音用雙手緊緊圈住葉昭,不讓她再離開。
「你讓我為你在外徵戰憂心忡忡。」
惜音的一頭青絲散落,慢慢貼進葉昭懷深。
「你讓我歡喜嫁你,卻予我儘是空寂。」
惜音素手攬上葉昭顎邊,憐惜地將葉昭的臉挽過來,蹭著她的頸間,像貓咪一樣依著她溫暖的身子,親密而委屈。
「我將全身心予你,不求有它,只求你心上有我一方之地。」
葉昭緊張得全身僵直,惜音的手在她頸間繞指,口中呢喃也漸漸貼近她耳邊,她再不阻止,就怕身份暴露了。
「惜音,你,手好涼。」
葉昭聲音有些發顫,她吞了吞乾涸的咽喉,迅速逮住惜音的手,將其從臉上拿下來,握進自己雙手間,捂著。
「惜音,在外行軍的時候,天寒地凍,唯有你送來的寒衣相伴,就好像你在身邊。」
「我來信問你,你為何不回我?」
「刀劍兇猛,兇卜未知,不想你擔心。凱旋便成了英雄,輸了就只是一縷怨魂。」
葉昭真心實意的握緊惜音雙手,將自己腰帶上的衣襟稍稍鬆開,趁著衣內熱氣,將惜音的手捂了進去。
「別亂動,熱氣跑了。」
貴為一國之將又如何,在外行軍之時,夜間寒風凜冽,無火取暖。小憩一會兒,還得將手時刻捂熱避免凍僵,以免半夜被軍令叫醒時,握不住刀劍。如今香囊軟塌,她卻睡不舒心了。
惜音實在心疼阿昭,不再亂動,她的手隔著一層纖薄衣料撫著阿昭緊緻的腹部,隨著她的心跳緩緩起伏。她將自己的身子貼阿昭更緊,蹭著阿昭身上的溫暖,一呼一吸間和阿昭的心跳也緊密聯繫在一起。
「阿昭,我好高興。」
惜音軟軟出聲,已是有些乏了,她抬頭夠上葉昭的臉龐,在她唇邊淺淺印下一吻。葉昭也不再繃直了身子,而是適應了這相濡以沫的感覺,攬著惜音,貼著她一身柔軟舒適睡去。
雨勢漸小,兩人相擁而眠,暖意融融。
九、
太子這幾日有些魂不守舍。
從郊外回來,太子找人畫了一副扇面圖,從此就日日捧著,放在心口,也不知中了什麼毒。
這日祁王路過東宮,遠遠看見太子正在欣賞扇面。他抖抖手,上前行禮,例行拜見太子。
太子沒聽見,依舊看著那副畫,正看,反看,眼中儘是一副痴迷的樣子,念念有詞。
祁王繞到太子身後,眯眼一瞧,當下就明白了七八分。
那畫面上素衣白裳,仙姿卓絕的女子,不是柳惜音又是誰?
祁王雖然只見過柳惜音一面,但也對這具有希世柔美的女子印象深刻,此時似乎找到了契機。
「太子殿下,敢問這畫中仙女是誰啊?」
「啊,,,你說誰?三叔,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啊這,無非就是一友人相贈的文人畫,我也不知道是誰。」
「呵呵,難得太子這麼喜愛書畫。太子可知,這摹畫只得外形,難得真跡之美。但為了一睹真跡芳容,雖萬難也要求之。」
太子忙不迭將扇子收了起來,他不懂祁王這話中三分客氣,七分深意到底是指作什麼。
「真跡是人間瑰麗,只有一副,豈能人人可得。我做個懂得欣賞人間之美的君子也好。」
切,小毛孩,我還不知道你想什麼,一腔官話倒是說得很溜。祁王心中不屑,面上依然是堆滿笑容,不慌不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今後是要繼承大統的人,天底下一切遲早都是您的。但錯過了時機,你的心上之物卻是不等人的。」
「三叔...此話,怎講?我見識淺薄,還請三叔明示。」
祁王一再暗示,太子就是再愚鈍之人也明白了大概。他素來知道這個三叔心有城府,若能幫助自己,簡直是好事一樁。
「幾日之後,太子千秋賀宴,群臣來拜。那時便是太子謀事之時。」
太子似懂非懂,立即將祁王請進東宮偏殿,私下相談。
(圖註:男子看著惜音,惜音想著葉昭,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