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小姐》劇照(資料圖)
身處劇院觀看國外劇團帶來的演出,目光常常於中文字幕和舞臺表演之間應接不暇。而此次觀看德國柏林卲賓納劇院的《朱莉小姐》,視線卻忙不迭地輾轉於影像和「真人秀」之間。佔據視線中心的是舞臺上方的大屏幕,舞臺的左後方是大提琴手在現場配樂,右前方是兩位音效師在忙碌,中後方則是以廚房為主場景的表演區,而在舞臺上走動的不僅僅是演員,也有幾位攝像師。這一版《朱莉小姐》的演出可以說即是將電影《克裡斯汀》的全程現場製作搬上了戲劇舞臺。它之所以反響熱烈,不在於對斯特林堡原文本大刀闊斧的改編,而在於以極致的精細將電影和戲劇兩種全然不同的藝術形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朱莉小姐》的故事始於仲夏之夜男僕讓和朱莉小姐的相互調情勾引,終於一夜私情之後朱莉小姐自殺身亡。如果說斯特林堡原作的焦點在於一個貴族小姐的墮落,而該劇淡化了人物的身份和階級地位,重在審視一個女人的內心世界。原本斯特林堡筆下輕描淡寫的廚娘克裡斯汀,搖身一變成了舞臺上的主角。克裡斯汀作為讓的未婚妻,既是故事的當事人,又是故事的旁觀者。該劇從克裡斯汀的視角出發,或明或暗地觀察著讓和朱莉小姐之間發生的一切,藉以反觀這個被忽略的女人的內心。
而這一切是憑藉著影像技術才得以清晰地呈現給觀眾。克裡斯汀面無表情而又寡言少語,因此舞臺表演的優勢——言語和肢體展現在這個人物身上失去了有效性。利用電影鏡頭的調節和切換,一方面可將她細微的肢體動作、面部表情、眼神等等細節一一放大至觀眾眼前,另一方面也可將觀眾的視線延伸至那些看不見的角落。烹飪洗涮時的克裡斯汀是了無生趣的,伺候未婚夫穿衣吃飯的克裡斯汀是隱忍順從的,梳妝打扮、對鏡自照時的克裡斯汀又是自憐自卑的,而新鮮的雛菊、湧動的水流、枕下的花朵又暗示著一個細膩多情的克裡斯汀。毫無疑問,用詩意的鏡頭語言敘述沉默的克裡斯汀,增強了戲劇表達的主動性。在傳統的戲劇表演中,當多個演員在舞臺上同時表演時,觀看的主動性掌握在觀眾手裡。而該劇則是以攝影機的立場取代了觀眾的自我意志。從克裡斯汀的視角展開鏡頭語言,讓觀眾也不得不跟隨克裡斯汀觀看整個故事的進行,從而削弱了觀眾的主動性,強化了導演的表達意圖。
顯而易見,就該劇而言,影像畫面的表達優於舞臺表演。影像如此喧賓奪主,不禁讓人懷疑戲劇形式的必要性。但是,假如我們將整個影像製作的流程視為一個整體的舞臺表演,則可以發現在圍繞劇情的戲劇表達之外,是一出以技術為藝術的精湛表演。我們習慣於將技術與藝術分離,技術意味著機械、僵化,而藝術則講究本真、靈動。本雅明認為,在機械複製時代凋萎的東西正是藝術作品的靈魂。電影本是建立在機械複製基礎之上的藝術作品。但是將原本可以NG重來的電影技術搬上戲劇舞臺之後,戲劇表演不可逆的現場性賦予每一次的技術處理以獨一無二的藝術光暈。在舞臺上實時拍攝現場表演,鏡頭切換、畫面剪輯、聲畫同步、光影製造等一系列技術處理不僅要求人對機器的精準操作,更要求人與人之間天衣無縫的配合。任一環節毫釐之差都會造成失之千裡的後果。所有這一切一絲不苟的努力,並不在於生產可供複製的影像記錄,而在於每一次不可複製的現場演繹。正是這種以技術為藝術的嚴謹姿態,讓中國觀眾見證了歐洲戲劇工作者的藝術追求。
戲劇和電影都是長於製造幻覺的藝術。而這一次戲劇和電影的結合,卻以電影的製作流程解構了戲劇的真實性,以戲劇的現場發生解構了電影的逼真感。二者之間相互解構所產生的間離效果,讓身處劇場的觀眾意識到眼前發生的一切不過都是人為的虛幻。於是觀眾不再一味地追隨聲光影音,也無法安然地沉溺於舞臺時空。這一版的《朱莉小姐》,戲劇結合電影所引起的震驚效果刺激著觀眾不得不全力以赴地應對舞臺上所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