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真假「冷香丸」
王 幹
好多人說《紅樓夢》有原型,考據者眾,甚至出現一大流派,索隱派。索隱派很有魅力,像偵探破案一樣,根據小說中提供的蛛絲馬跡,到歷史文獻檔案中找對應,當然不免要推理、猜測加聯想,於是發現了一些和生活中巧合的事情。《紅樓夢》是一個偉大而奇怪的文本,按理說,小說本是虛構物,哪有索隱可匹配?然而,《紅樓夢》之所以能夠作為千古奇書受到人們的親睞,就在於它能夠滿足各種各樣合理的不合理的索隱乃至考據的解讀。從蔡元培的「反清復明」「排滿」主題開始,到今天劉心武清史人物對照式的解讀,都能自圓其說。至於「易經」說、明珠說、弘治說、納蘭性德說、袁枚說等等,也都貌似成立,煞有介事。雖然真正科學嚴謹地對照起來,還是發現有牽強附會之誤、瓜田李下之嫌,但一部小說能夠引起人們這麼大的興趣,不僅在中國文學史上罕見,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非常難得的。
小說終究是小說,《紅樓夢》的偉大之處不在於它是記載了歷史或者複製了檔案,雖然當中飽含了甚至複製了諸多生活的真實面目,但虛構才是小說的本質,或者說,沒有虛構《紅樓夢》是絕對不會這麼千古流芳的。《紅樓夢》的虛構從一開始就告知讀者,「大荒山無稽崖」,大荒山,諧音,荒者,是「荒唐言」,荒唐者,不是實錄也,有人認為這是作家的障眼法,即便如此,作家也是獲得了成功,他的障眼法本是、就是虛構的方式,你還是被他帶到了溝裡去。因為按照村上春樹的說法,小說家在小說裡天生是一個「職業說謊者」(耶路撒冷文學獎感言《與卵共存》),他的敘述都有可能是敘述的圈套,而聲稱自己的作品是虛構是荒唐言,不見得就是記錄真實,當然也不見得就一定是虛構。小說家言,虛實真假之間也。
在《紅樓夢》裡,有一個情節為人們所津津樂道,這就是關於冷香丸的描述。這冷香丸確實是奇葩的一種東東。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其實仙丹似的神奇和玄奧。冷香丸的用材極為奇妙,雖然只是花和水兩種,但這花和水可不容易配到。花要四種,「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這花蕊已經不易,而水,卻更為神奇,並用同年雨水節令的雨、白露節令的露、霜降節令的霜、小雪節令的雪各十二錢加蜂蜜、白糖等調和,製作成龍眼大丸藥,放入器皿中埋於花樹根下。發病時,用黃柏十二分煎湯送服一丸即可。
花、雨、露、霜、雪,春、夏、秋、冬,十二,這些都是《紅樓夢》裡最基本的元素,它不僅是時令更替,也是家族興衰、人物榮辱的外在符號,但通過一個冷香丸將諸多元素凝聚一體,就是冷香丸這個細節。正像小說裡寶釵說的,要做成可謂瑣碎,要遍採春、夏、秋、冬四季的白花之蕊,又是要盡集雨水、白露、霜降、小雪四時的雨、露、霜、雪,幾乎不可能實現。小說裡,周瑞家的已經發現難度,說,萬一雨水這一天不下雨,怎麼辦?因為冷香丸強調「同年」,也就是說這些花蕊和雨露霜雪必須是同一年的,倘若這一年或雨水無雨、或白露無露、或霜降無霜、或小雪無雪,收集的花蕊和其他水材則無效。即使如此,我們細細考察,冷香丸是烏有之物,這不是說《本草綱目》等藥典裡沒有記載,而是純屬虛構,雨露霜雪這些特定日子的水物湊到一起不容易,最關鍵的是露水已經難以收集,而霜則是水汽形成的,是冰了的霧,收集起來極為艱難,因為水大了就是冰了,而溫度略高霜又化了。作家寫冷香丸,主要是突出薛寶釵性格的冷和香,那些花蕊香氣撲人,但花蕊入藥之後都是涼性,再加上雨露霜雪這些寒冷之液,足夠冷豔。可以說,冷香丸一個細節,將薛寶釵的性格和盤託出,和林黛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讀過《紅樓夢》的人,怎麼也忘不了冷香丸這個奇妙的藥丸,就像忘不了薛寶釵這個人物一樣。以致脂硯齋讀到此處,情不自禁地要飲上一杯,被其「新奇」折服,「以花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且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此新奇妙文悅我等心目,便當浮一大白。」
作家在用冷香丸隱喻薛寶釵性格的同時,還透露出四大家族的奢華和糜爛。這些花蕊和水物本身成本並不高,但人工成本極為昂貴,只有豪門才可能用得起。因而冷香丸出現的場景也很為講究,比如茄鯗也是《紅樓夢》裡被人們津津樂道的一道菜,但它出現在劉姥姥進大觀園時,賈母為了顯擺賈家的奢華,故意讓王熙鳳拿給劉姥姥嘗的。而薛寶釵的低調為人,是不適合在公開場合顯擺自家的富貴的,但是薛寶釵因為薛蟠惹了官司和母親投靠到賈府,也有寄人籬下之嫌疑,尤其是遠方窮親戚劉姥姥剛剛被周瑞家的送走,心思慎密的薛寶釵怕被賈家的人瞧不起,故意在周瑞家的面前若無其事「曬」了下冷香丸,讓賈家的人(尤其是賈家的下人)知道我們薛家可不是劉姥姥來投奔榮國府的,我們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有錢富貴大家。因而在周瑞家的送走劉姥姥之後,薛寶釵以生病為由,巧妙地說出冷香丸這個亦貴亦仙的藥方了,旨在鎮一鎮周瑞家的這些勢利眼小人。周瑞家的何許人也?她是王夫人的陪房,也就是說,實際上是王夫人的助理,在榮國府「行政管理」人員中,可能僅次於王熙鳳。從一個細節就可以看出周瑞家的地位,劉姥姥要進榮國府,實際是通過周瑞家的疏通才得以見到王熙鳳和賈母。薛寶釵深知閻王好惹小鬼難纏的道理,她在周瑞家的面前顯擺冷香丸,是一種巧妙的自我宣介,也是一種隱隱的示威。這一招,果然,鎮住了周瑞家的,鎮住周瑞家的,也就是讓榮國府的勢利眼們刮目相看。所以如何在賈府、在大觀園立住腳,十二釵們也是各有特色,尤其是那些外來者,如何在賈府和大觀園得到尊重,也充分顯示了各自的性格。林黛玉初進榮國府,哭哭啼啼招人疼愛,雖然受到賈母的疼愛,但還是一個弱者的地位。妙玉入大觀園的時候,因為非親非故,為了彌補自己身世的弱勢,通過飲茶的過程顯示自己的高潔,貶損寶釵、黛玉「牛飲」,嘲笑賈寶玉的「俗」,來掩飾寄人籬下的辛酸和委屈,這是以強示人。薛寶釵的做法不卑不亢,駕重若輕,通過一個冷香丸便確立了自己在榮國府不受欺負的心理優勢,和黛玉進入大觀園悽悽慘慘戚戚,以弱示人的境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枚冷香丸,刻畫了薛寶釵的個性及來源,也寫出了「四大家族」的奢華,同時還寫出了周瑞家的等勢利眼的勢利和薛寶釵低調的奢華。冷,是低調的,但香,卻是奢華的。這枚神奇的冷香丸無疑是虛構的,甚至是編造的,但沒有讀者懷疑它的真實性,去質疑它的科學性,這是因為它是作家按照小說的邏輯創造出來的仙丹神果。什麼是小說的邏輯?《紅樓夢》第二回太虛幻境有一副禪語似的對聯便是小說的邏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真假有無,是《紅樓夢》作者最為糾結的終極問題,清代王希廉說得最明確不過了:「《紅樓夢》一書,全部最關鍵是真假二字。讀者須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定假,假不定真。明此數意,則甄、賈寶玉,是一是二,便心目瞭然,不為作者齒冷,亦知作者匠心。」真假虛實,亦假亦真,亦虛亦實,亦正亦反,相互映襯,是《紅樓夢》的小說邏輯和主體思想。
小說是「假」處入手,開頭的那番話,也是告訴讀者,這裡敘述的都是假的。從賈府的命名開始,從主人公賈寶玉的行開始,就表示作者對「假」的意象有意識地關注。這種真假二元共生的思維貫穿了全書,甚至於出現了甄寶玉和賈寶玉見面的情節,小說以甄、賈託為兩個寶玉的姓,然後採用諧音法,以「甄」諧「真」,以「賈」諧「假」,「真」寶玉卻好是假寶玉,而賈府的「假」寶玉卻是真寶玉。「真」與「假」的多次換位,使兩個寶玉的形象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以至於一些研究者認為真假寶玉是合二而一。
在《紅樓夢》裡有大量的近似夢幻、魔幻、玄幻的道具、細節和情節,比如通靈寶玉來自娘胎,這是違背科學常識的,比如風月寶鏡應是《聊齋志異》裡狐狸精故事和鬼故事裡的道具,至於太虛幻境更像《西遊記》裡的場景,天宮或者王母娘娘的瑤池,也像那些妖精們誘惑唐僧師徒的偽宮殿。人們從來不質疑這些假道具、假場景的真實性,抑或知道了這些假貨以後,依然津津樂道、孜孜不倦地為《紅樓夢》痴狂,何故?這是因為讀者是按照小說的邏輯而不是按照科學的邏輯、歷史的邏輯甚至生活的邏輯來看待這些「假」貨的。
雖然太虛幻境、風月寶鏡、通靈寶玉等都是想像力的極品,但由於這些場景、情節道具在中國志怪小說、武俠小說、鬼狐小說等非寫實作品中都有原型或母本,只有和小說中的人物和小說的大結構放到一起,才會放射出其他類型小說沒有的光澤。海外學者餘英時曾經以《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受到紅學界的推崇,他認為《紅樓夢》裡寫了兩個世界,一個是大觀園的理想世界,一個是大觀園外的世界。前者乾淨、純潔、烏託邦,後者骯髒、醜陋、世俗化,「大觀園是《紅樓夢》中的理想世界,自然也是作者苦心經營的虛構世界。在書中主角賈寶玉的心中,它更可以說是唯一有意義的世界。對寶玉和他周圍的一群女孩子來說,大觀園外面的世界是等於不存在的,或即使偶然存在,也只有負面的意義。因為大觀園以外的世界只代表骯髒和墮落。甚至一般《紅樓夢》讀者的眼光也往往過分為大觀園這個突出的烏託邦所吸引,而不免忽略了大觀園以外的現實世界。但是曹雪芹自己卻同樣地非常重視這個骯髒和墮落的現實世界。他對現實世界的刻畫也一樣的費盡了心機。這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主角和讀者之間,是存在著不同的觀點的。」餘英時在歌頌大觀園烏託邦鶯歌燕舞時,也發現了丫鬟司琪偷情以及抄撿大觀園等事件與歌舞昇平的理想天國相背離,而餘英時的解釋想自圓其說,其實有些牽強。為什麼被餘英時視為理想國的大觀園會出現了餘英時不願看到的那些場面呢?餘英時先生作為歷史學家、社會學家,他在看小說仍然不免按照歷史的政治的眼光來處理,就出現了兩個世界的簡單的二分法。
其實,《紅樓夢》裡有三個世界,一個是太虛幻境的虛擬世界,一個是大觀園外的現實世界,還有一個就是亦真亦假亦虛亦實的藝術世界,這個世界就是大觀園。正像餘英時等學者所論述的那樣,大觀園無疑是理想的世界,是帶有烏託邦性質的精神家園,然而,大觀園也是現實世界的一部分。大觀園的物質層面是真實的,真實到可以復原,亭臺樓閣,水榭山景,還可以轉化為圖紙。這是實,仿佛在對應太虛幻境的虛,或者說,大觀園是人間的太虛幻境。但大觀園裡那些人和事,自然有諸多虛構的假想。女兒國的設置,首先就是一種設想虛擬,而賈寶玉的萬綠叢中一點紅,更是一種詩意的創意,大觀園的雍容華貴和天上人間,令無數人傾倒,可謂夢中的現實。可以說,大觀園是「第三種現實」,它不像太虛幻境那麼虛幻,也不像現實世界那麼真實俗氣,可以說是真假虛實的完美融合。《紅樓夢》的美學思想在大觀園中得到了最圓滿地體現。設想一下,如果沒有大觀園,光是太虛幻境和賈府的風月故事,《紅樓夢》也就不會超越《金瓶梅》,甚至不如「三言二拍」,不如《水滸》,不如《聊齋》,因為如果光是在批判現實的層面,或者幻想的層面而言,《紅樓夢》都是不如上述作品在單方面的深刻和力度,《紅樓夢》在於超越了虛實的局限,在更大的藝術空間化虛為實、化實為虛,無論在大的結構方面,如大觀園,還是小的細節,如冷香丸,都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創造了千古不朽的藝術宇宙,輝煌,無極。
在當代小說創作中,一些優秀的小說家總是能夠從實處生虛、虛處生實,虛實相映,渾然無痕。汪曾祺的短篇小說《受戒》可以說句句寫實,但留給讀者的卻是夢幻般的世界。王蒙的中篇小說《雜色》寫主人公曹千裡與馬對話,自然是非寫實的,而小說整體給人的感覺全是生活的實感。方方的中篇小說《風景》應該是非現實的敘事,因為通篇是一個早夭的嬰兒來敘述棚戶家族的故事,但作為新寫實的代表作,《風景》的價值恰恰在乎還原現實的豐富性。絕非偶然,土耳其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帕慕克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也是運用亡靈敘述的視角,受人稱道。至於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出現的飛毯等虛擬的神話情節,也是源自於作家魔幻現實主義的理想——魔幻,自然是虛的,假的,而現實,是真的,實的。魔幻現實主義在林林總總的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流派中能夠獨樹一幟,就在於虛實真假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