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白先勇老師研究了一輩子《紅樓夢》,他就像八十歲的賈寶玉,提起紅樓,總如赤子般動情。今天,與你分享《白先勇細說紅樓夢》最後一期節目的節選,白先勇總結為什麼《紅樓夢》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為什麼我們要看《紅樓夢》?它是中國文學最偉大的小說,它內容豐富、文字絢麗,可能也是中國文學作品的第一吧。當然我們也有了不起的杜詩、《楚辭》、《詩經》,但那要把整本《詩經》、整本《楚辭》和《杜詩全集》才能跟《紅樓夢》比。如果我們把十八世紀橫地拉來看,至少我念過的西方小說,在十八世紀、十九世紀以前,沒有一部比得上《紅樓夢》。它比同時的文學作品,要深刻得多,尤其是他的小說技巧,在那個時候也是空前的。
雖然它繼承了《三國》、《水滸》、《金瓶》,但它遠遠超過前面這些作品。它的小說技巧,當中的人物刻畫更是了不得。這麼多人物,沒有兩個是相同的,即使個性、樣貌很相似,如晴雯和黛玉,但晴雯就是晴雯,黛玉就是黛玉,兩個人有時又會合起來。人物塑造(characterization)非常豐富,對話也精彩,每個人的講話有他自己的身分語氣,完全是個人化的,從最高輩分的賈母、賈政到下面的平兒、鶯兒,甚至金釧兒、玉釧兒、小紅這些小丫頭都有自己的個性。「曹雪芹常常給一個人物安排場景,讓他表現他的個性。鴛鴦的場景並不太多,她本來是所謂的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次要人物,因為小說裡不能都是圓形人物(round character),主角太多打得一團了,不行!可是在某個時段,給它一個場景(scene),突然間這個扁平人物,一下子就長起來了,好像變大了,變高了。鴛鴦如此,以後的晴雯之死也是如此,這戲劇性的一幕(dramatic scene)發生以後,不能不對鴛鴦另眼相看。丫鬟也是人,何況是很得老太太倚重的丫鬟,她為了保住尊嚴而做出自我要求和反抗,當然有她與眾不同的地方。他結合了各種不同的文體,詩詞歌賦能夠這樣合為一體,很不容易。我們現在來看,這種手法還是非常現代的。
「《紅樓夢》有儒釋道三種思想在裡面,用各種具體的方式,人物、故事、情節、詩詞等顯示出來。芳官唱的這段:「翠鳳毛翎扎帚叉,閒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雲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後來芳官被賈府趕出去,到水月庵當小尼姑,最後還被賣掉。所以唱這個等於唱了她自己,原來是黃粱一夢,這首曲其實也點到她自己的命運。」觀點隨時轉換,像劉姥姥進大觀園是劉姥姥的看法,黛玉進大觀園是黛玉的看法,賈政領了一批清客遊大觀園,又是另一種看法。如果客觀地描寫大觀園,寫不清的。非要用劉姥姥的眼睛,所以劉姥姥進大觀園,變成一個經典之作。用她的觀點進入大觀園時,我們也變成劉姥姥了,看見大觀園就好像看到Disneyland 一樣這麼新鮮。
如果不是用劉姥姥來寫,換一個人來寫,大觀園就寫得不那麼活了。劉姥姥進去之後,我們聽到一陣陣笑聲從大觀園裡洋溢出來,所以他的point of view 用得極好。像一紅一綠的汗巾子到了最後,一下子又合在一起了,這兩條汗巾子很早就埋伏好了。像寶玉贈給黛玉的舊手帕,有一次黛玉無意間看到,淚珠就掉在手帕上了,到最後,黛玉一扔,火焰燒起來,發揮了它的功用。這幾塊手帕也是,老早已經埋伏好了。還有一開始的時候,焦大把那賈珍這一些不爭氣的後輩都罵了一頓,到了最後抄家,他又出來了。「《紅樓夢》的語言是白話文跟文言文相間的,用得非常恰當。當然它也不是隨便寫的,用重彩下筆寫王熙鳳,用重彩下筆寫賈府的氣派。這個時候寫得這樣繁華,最後對照賈府衰敗、王熙鳳死時的悽慘,一盛一衰,這就是我們的主題。」太虛幻境跟大觀園互相對照,有非常豐富的象徵意義,如太虛幻境的十二支《紅樓夢》曲子,也是大觀園十二金釵的命運。整個架構非常恢宏。「那個太虛幻境裡,春花永遠不會謝,仙子永遠不會老,因為時間是停頓的,無窮無盡沒有時間,停頓在永遠的春天。大觀園不同,大觀園有春夏秋冬,時間是移動的,時間會毀滅一切,最後必定是崩潰的命運。所以寶玉他們的童年在這裡,只有很短暫的幾年,他的仙境是暫時的,他們慢慢長大,到了時候,「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百花不管多麼鮮豔,都挨不過秋天。秋後百花淍零,晴雯死了,黛玉死了,迎春嫁了死了,探春遠嫁,惜春當尼姑去了,大觀園,散掉了。這個時候是寫大觀園的開始,劉姥姥那一回寫大觀園的極盛,到了最後大觀園荒涼的時候,寶玉再回來,那時黛玉已經死了,他經過瀟湘館,聽到裡面有鬼哭。
這三個階段寫大觀園,寫得非常好,大觀園的盛衰,也就是寧國府、榮國府的盛衰,也就是人生春夏秋冬的過程。」他能以這樣動人的故事、這麼鮮明的人物,把我們中國三種哲學,儒家、道家、佛家,表現得這樣生動。他不是在寫哲學論文,而是以小說的方式,把中國人三種哲學思想生動表現出來了。
以前有名的文人大概都是如此。王維、蘇東坡、湯顯祖,他們的歷程大概都是如此。他能以這麼動人的故事,把這三種哲學源流說得如此動人,真不簡單,而且他不偏不倚,不是勸大家出家。看到最後寶玉在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都有一種超脫、解脫的感受。可能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覺得有所失,因為寶玉出家了,有點哀傷。但是再轉過來就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的那種超脫的境界,使得人生有所了悟,又高了一層。
所以,這本書不僅是小說,它是我們中國文化到十八世紀的一個結晶、一個總結。《紅樓夢》寫盡乾隆的盛世,把十八世紀的貴族生活寫盡了,講穿的、吃的、用的,也寫盡了我們中國人的人情世故,就像一本百科全書,但也暗伏中國文化「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那崩潰的十九世紀。
我想,讀了《紅樓夢》的人跟沒有讀《紅樓夢》的人是有所區別,看了《紅樓夢》,對中國的人情世故,有多一層了解。
可能同學們現在年紀輕,頭一次看這個小說,有些地方有一些隔,沒有一下抓住。大家每過十年再看一次,你會越來越有體會。它是本天書,要完全了解它,實在不容易。這當中可能要自己經過一些人生的滄桑,才真正能了解它。最後,這是甘肅張掖的一座古寺的對聯。張掖是一個很有文化的古城,那裡留有西夏文化。這一幅對聯寫著:「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古今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曹雪芹他是以大悲之心來看人間事,所以他這本書非常寬容。「天地同流」這麼大的宇宙,「眼底群生皆赤子」他看到的都是赤子,沒有嗔貪痴愛的一些。「古今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我們作了多少次的黃粱夢?
至於我們這一門課的黃粱夢,也該醒來了,紅樓一夢做到今天,是醒的時候了。
感謝白老師
在八十歲的高齡和我們一起做了這場「夢」
「曹雪芹是我的『師父』,《紅樓夢》是我的文學聖經、我寫作的百科全書。」《紅樓夢》導讀是白先勇在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東亞系主要授課之一,分中英文兩種課程,持續二十多年。2014年,白先勇受邀回母校臺灣大學開設《紅樓夢》導讀通識課。《白先勇細說紅樓夢》音頻課,以白先勇在臺灣大學《紅樓夢》三學期授課原始音頻為底本,經過看理想團隊後期精修、製作而成,配以課堂名詞、詩詞注釋,137集,將《紅樓夢》的精髓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