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先生身穿黑色紫紗底中式長褂出現在臺灣大學的課堂上時,臺下的同學瞬間沸騰了。學生把座位擠得滿滿的,陸生也來了,教室和走廊水洩不通,坐著的,站著的,人群中還有兩位大陸來的遊客,他們為了來聽這門臺灣大學所開設的《白先勇崑曲美學》,改籤了回上海的機票。
這是5月1日下午。課堂上的白先勇老師頗有幾分青年人才有的精神風採,他柔圓的眼睛和笑容最引人注目。這是一種耐人尋味的笑容,摻雜了羞澀,謙遜,溫和等諸多明朗的色彩。
他步態輕盈,語速快,條理分明,心情完全隨著所講的崑曲劇情遊走,講到《孽海記》中小和尚與小尼姑雙雙下地獄的情節時,神色忽而愁苦,聲色壓低,而講《牡丹亭》時又會興奮地如同孩童般手舞足蹈起來,逗笑臺下的學生們。
2011年,白先勇受母校的邀請,在臺大主講了一學期的「崑曲新美學」,那時出現了2400人搶400個選修課名額的盛況。為了滿足年輕人對崑曲知識的熱愛,4年後,他攜新構思的《白先勇崑曲美學》重返校園,到如今,已經走完整整三個年頭 。
「我要讓我的學生有課上、有戲看。」他強調道,為了上好這門課,白先勇特地依次從大陸邀來多達十位崑曲名伶現場講課,包括汪世瑜、蔡正仁、華文漪、梁谷音等崑曲界的國家一級演員。每講到某個著名崑曲橋段了,就請演員們從側門走進來,現場在講臺上唱一嗓子。每看完一場,白先勇就從場下走到臺上,俏皮又帶一絲得意地問到同學:好不好看呀?並提醒他們:「不要忘了交課堂心得。」
扮演《牡丹亭》杜麗娘的沈豐英,是白先勇在策劃青春版《牡丹亭》時腦子裡第一個認定的人選,她眼波流轉,身段妙然,軟糯的鶯口一張:「原來奼紫嫣紅開滿遍」,臺下的同學形容自己「骨頭都聽酥了」。
作為著名將領白崇禧之子,白先勇從小就對世界有一種「無常的虛幻感」,這樣的感覺牽引著他走向文學的大門,一部《臺北人》將他推向華人文壇的頂峰。現在,他已經80歲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老都老了,不如就愛幹什麼就幹什麼,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他愛著崑曲,愛著紅樓夢,他將一年的時間分成兩半,前半年的時間都往返於大陸與臺灣之間,在各地高等院校講授紅樓夢與崑曲,統籌安排崑曲的演出。
而剩下的半年,他隱居在美國加州三山環抱的獨墅中,坐在那滿院明暗招搖的樹木藤條下,他可以安靜地追憶曾與自己相伴三十載的愛人王國祥,不受世人打攪。
很多人提起白先勇時,總自覺或不自覺地將他與父親白崇禧聯繫起來,期待他能夠在作品中傳達某種極有感染力的社會政治觀念,他卻不理不惱,一心走這條「文藝復興之路」。
「中國傳統文化的現狀一直讓我耿耿於懷。」白先勇曾在多個場合向眾人表示對於文化式微的擔憂。停筆多年,他潛心於研究和推廣紅樓夢與崑曲,大陸作家餘秋雨曾評價他是「很有馬背智慧的一個人」,不屈不撓,認定一個事情,碰到任何困難都不鬆手。「倒是這一點,跟他的父親還挺像。」
文|周秭沫
編輯|張薇
圖|網絡(除署名外)
《人物》:第一次接觸到崑曲是什麼時候?
白先勇:那是在戰後的上海了,46還是47年,我大概10歲左右。梅蘭芳他回來唱戲了,原來日本人在的時候,他就不演給日本人看,一氣躲到香港去,後來他回來了。他本是京劇出身,但當時像他和程硯秋這幫人,都是京昆並學的,崑曲是他們的底子,所以他學崑曲,在上海演了4年的崑曲。
那時我家裡有人送票,我母親就帶著我去看,我記得當時真是萬人空巷,那次演的剛好就是《牡丹亭》,我那時也看不太懂,但是它那個哀婉的音樂,演員身上穿的粉紅果綠,黛紫銀灰的衣裙就一直印在我腦子裡面了。
我真正開始接觸崑曲的時候是在1987年,已經過去整整39年,那時我的朋友舊病復發,我到處求醫問藥,聽說大陸有技術高超的中醫,我就輾轉回到了大陸。回程是從上海出發,巧得很,又看了一場《牡丹亭》,是上海劇院演的,唱得真好,真好。
我當時心裡非常感動,不光是因為戲本身好,而更是因為我本以為經歷過這麼多次劫難後,崑曲已經斷絕了。但是你看,沒想到,這些之前下放的演員他們一個個地,都回來了,又把這場戲演得轟轟烈烈驚天動地,我當時就動心起念,這種藝術,絕對絕對不能讓它衰微下去!
沒想到你看,我自己一下跳進去做了這麼多年。(大笑)
《人物》:真的十分動人,剛才說的朋友是王國祥先生嗎,你曾在《樹猶如此》一文中提道「就算喜馬拉雅山頂上有能治好他的靈藥,我也會奮不顧身爬上去求神仙的。」
白先勇:是的,當時我真的是不顧一切……(眼神溼潤)
《人物》:在經歷了多年的沉寂之後,你認為崑曲能夠再次受到廣大觀眾喜愛的原因是什麼?
白先勇:崑曲作為一種國粹,它為什麼能流傳這麼多年呢?絕對不只是因為演員美,音樂好聽,而是因為它擁有一種很普世的價值觀念在裡面。而且它很多元,是在很多的藝術作品上再吸收再創作而形成的,多少年積累下來,眾多儒家啊,佛家的思想都包含在裡面。
咱們拿《孽海記》這個本子來說,人都說尼姑和和尚怎麼能戀愛呢?其實跟它的這個創作背景很有關係。這個本子最初寫於明朝後期,當時社會人們的那種生活狀態是非常壓抑的,什麼「存天理,滅人慾」呀,但你看,這樣的一齣戲,給它創作出來,為的也就是要表現一種對封建禮教反抗精神。這個藝術家呀,無論在什麼朝代,他多多少少都還是有一些反骨的。
但若要細細追究其中始末,你會發現更多。小尼姑和小和尚最後因為不守清規雙雙下了地獄,《潘金蓮》中潘金蓮和西門慶也因犯下的罪孽而被武松殺掉,這其實都蘊含了佛家文化裡的輪迴思想,「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江蘇崑劇院來臺灣這邊演的這幾場,臺下坐的很多都是年輕人呀,我現在每年在北大也有教書,北大的學生都熱烈的不得了,把大廳擠得水洩不通,以前年輕人根本都不看的。近些年來的這麼大的改變,也是讓我感到非常欣慰的。
《人物》:青春版《牡丹亭》也就是《牡丹亭》的再創造版本與原版有何不同?
白先勇:再創作的困難,真是說也說不完,剛開始我做製作人,其實對自己沒有多大信心,但是演員們,劇務們他們都很年輕,也很優秀,再加上各方力量的幫助,每次遇到困難時大家都共同克服了。直到2004年在臺北首演,那一次演出很成功,臺下坐了很多年輕的面孔,他們從內心所散發出來的興奮與感動,我幾乎「伸手就能觸碰得到」。
最初我想,想要喚醒年輕人對崑曲的熱愛,那就要將「年輕人」與「崑曲」這兩個元素結合起來,這便構成了青春版與以往版本不同的基礎。因此,杜麗娘和柳夢梅二者的演員就必須是年輕的「俊男靚女」,我其實在一開始心裡就認定了沈豐英和俞玖林二位,早在之前俞在香港表演時的那種書生氣質和清純的音質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沈婀娜的身姿還有神態非常符合人物氣質。我在大陸給這些演員找專業老師手把手教著,還讓他們拜師,前前後後忙活了很久。
我們在人物的動作演繹上做了很多的加工,比如說杜麗娘在夢中與柳夢梅幽會的那一段戲——《幽媾》,這段用文字描寫出來非常優美悱惻,但是演出來就不好把控了,演員含蓄,觀眾更含蓄,所以原版中並沒有很大膽地刻畫,但是我們就選擇讓兩位主演的年輕演員不停揮舞這個水袖,與對方勾在一起,創造出這種難分難離的感覺,本來以為這麼改會受到批判,沒想到最後大家評價都說不錯。
《人物》:這些崑曲演員都來自中國大陸,你對他們的評價如何?
白先勇:美啊!美的不得了!演潘金蓮的呂佳,就是梁谷音的徒弟。梁谷音她也是非常傳奇,很偶然的機會走上演藝道路的,她小時候長得很水靈,有個演戲的看到她說:「哎呦,這姑娘漂亮的能演潘金蓮!」沒想到,她最後就真演了一輩子的潘金蓮。
呂佳也是被她這麼手把手教出來的嘛。中國傳統的這一套精粹,是課堂和書本上學不來的,必須言傳身教,《紅樓夢》也是這個理兒,不能死讀。
《人物》:你近期也出版了一部《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在大陸很受讀者歡迎,可以講講你和《紅樓夢》的情緣嗎?
白先勇:我最初知道《紅樓夢》這回事兒,大概是五六歲的時候,那時候在「陪都」重慶,有生產一種叫做「美麗牌」的香菸,每一盒包裝裡面都有公仔圖,那個就是紅樓夢裡面的人物了。我的家裡面年紀大一點的堂姐們啊,上中學的幾個,就收集這些香菸盒,擺在桌子上,用盒子上的人物講故事。我當時就很好奇,她們就講給我聽。
後來到了上海,那時候是戰後了,那時候上海很流行收音機,收音機是當時人們最大的娛樂,紅樓夢是當時最火的廣播劇,我當時生了肺病,沒辦法上學,就在家裡奶媽帶著,我沒事就天天聽廣播裡說書。我母親有幾本繡像《紅樓夢》小說,我也把它拿過來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半懂不懂,如數家珍,後來上了高中大學也一直看,慢慢的就看了一輩子才懂,每讀一遍都有新驚喜,我最終看進去是在讀研的時候,那是在美國,後來我教美國孩子中國明清小說,《紅樓夢》是最重要的一個範本,教美國學生學《紅樓夢》,只能靠翻譯,中國文化很多東西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人物》:你如此喜愛《紅樓夢》,可以與我們分享下讀書心得嗎?
白先勇:紅樓夢是一本天書,說都說不完,簡直是包羅萬象,儒家道家佛家的思想,全都在它那裡藏著。我今年80歲了,才敢說「紅樓夢是千古第一書」,把它推到這麼高的一個位置,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發現現在的年輕人都不關心這些了,年輕人不讀《紅樓夢》那還得了!?這也是我重回校園教課的一個動力。
我希望年輕的一代,對我們傳統文化中的精髓,那些很美的,很重要的,影響我們整個思想的這些經典再次產生熱愛,能夠讓它傳承下去,而不是像個活化石那樣的死死地擺在那裡。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是做這些每天都很快樂,這也許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吧。
需要注意的是,《紅樓夢》的版本非常重要,如果版本讀不對,就相當於沒有讀過《紅樓夢》,大陸現在市面上流行的是「庚辰本」,這個本子從18世紀開始歷年在很多抄書人手中流轉,很多情節都被改了,人物性格前後也對不上,我比較推薦讀者的是「程乙本」,也就是高鶚整理並抄錄曹雪芹手稿的修訂版,第一版叫做「程甲本」,也就是最初的抄本,「程乙本」可以說是「程甲本」的修訂版。
我在臺大教紅樓的時候,這兩個本子並用,在這一過程中我就發現了「庚辰本」的很多問題,裡面很多情節我認為是曲解了曹雪芹的本意了的。
其實很多作家,第一口奶就是《紅樓夢》,我也是,大陸讀者所熟悉的張愛玲也是,它很有文學啟發性,我的一生都與它結緣很深。
《人物》:張愛玲在你心中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你如何評價她的那本《紅樓夢魘》?
白先勇:我見過張愛玲一次,那還是在62年的時候了。她清清瘦瘦的,對誰都很和氣,講一口北方的京片子。當時我們剛大學畢業,辦的那個《當代文學》的雜誌,剛好有個文化交流活動,她到臺灣來,我們在一桌上吃了個飯。
不過她後來脾氣越來越古怪孤僻,很少跟文壇作家來往了,她到最後誰也不見。
《紅樓夢魘》那本書看過,我完全不同意她講的那個話(笑),她講後四十回「寫的天昏地暗」,我認為後四十回精彩得不得了,最沉重,最有意義的東西都在後四十回裡了。前八十回寫的自然是很好,但也都是為後面做鋪墊的,像最重要的黛玉葬花,寶玉出家等情節都在後四十回裡面,前八十回是「因」,後四十回才是「果」。
《人物》:早年為何選擇美國為留學的國家?後來教美國孩子讀《紅樓夢》有沒有發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白先勇:那時候有幾個原因,去美國留學主要是因為美國的大學給我發獎學金(笑),還有就是我去愛荷華大學學的是他們那裡最有名的文學創作,我真正的愛好是寫作,不是做研究。
其次別忘了加州西海岸,其實是(美國)最接近中國的地方,華人很多,在文化上比其他地方更親近中國一些。所以呢,當時來選我課的學生,都是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的,我教他們紅樓夢用的版本就是胡適推薦的「程乙本」。
其實大部分學生對紅樓夢不太了解,他們看他(賈寶玉)這個人傻傻的,見一個愛一個,但有個學生特別有意思,他也跟我一起學習中文,從本科一直念到了史丹福大學博士都是中文,最後的博士畢業論文還是關於宋朝周邦彥的,還娶了中國女孩子做太太!現在在美國的大學教中國語言,聽他打越洋電話啊,中文說得可溜了,根本聽不出來是外國人!
我另外一個學生,也很厲害,他現在是漢學界的star,他叫Ron Egan。中文名是艾朗羅,他呀哈哈,不得了了,是哈佛大學的漢學博士,他在哈佛大學教了一陣子後,又回到加州聖巴巴拉任系主任,成了我的老師。(笑)所以你看,咱們的文化還是很偉大的嘛!
《人物》:走上文學創作這條道路,這和你的家庭有沒有一些關聯?父親在你心中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白先勇: 我認為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關係的,因為從小跟著一大家子逃難,後來又到了臺灣,哪裡都不是我的家,我一直有一種漂泊感和對時代的虛無感,也許是這些給了我很多創作上的靈感。
我們家是一個很典型的中國家庭,就是你功課學得好就什麼都好啦。因為我是我們家功課最好的小孩,經常考第一名,我父親他對小孩的教育很傳統,也因此比較支持我。
他這個人,脾氣一直倔得很,誰都拉不回來的那種性子,18歲的時候他要從軍,家裡聽說了急得趕到桂林城東門去堵他,他倒好,繞彎從西門出去找大部隊匯合了,一輩子都是這樣。
其實我年齡越大,越發現自己很像他,比如說做事情就要做到底這個心性,其實我這幾年做文化復興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態。
但是我父親他同時卻也是非常圓融的,你只要有自己的那套說法,都可以跟他講道理。他身上的這些品格是他給我留下的一筆精神財富。我非常感激他,某種程度上我覺得他是很理解我的,能夠容許我做這個轉變(意為當年從成功大學水利系轉到臺大外文系這一舉動)。不過我想,他現在泉下有知的話,一定會非常欣慰我做文學的,如果我不做文學的話,誰來給他寫傳記呢!(笑)
《人物》:如果此生不從事跟文學方面有關的工作,你認為自己命中注定會從事哪方面的工作?
白先勇:那還是我念書的時候的事了。如果我不念文學的話,我想我應該會讀心理學,或者是醫學,研究人的精神之類的。因為我姐姐,她是患有精神分裂的(病症)。我從小跟她感情最好,當年戰亂,生活顛簸動蕩,她患有這個,這個病又沒法治,我是很心疼她,很憐惜她的,所以那個時候對心理學頗感興趣。
不過你看我現在做的這些事情,也算是可以對人的精神世界產生一定作用的吧。我比較關注人內心的那種情感,如果有觀眾和讀者的內心可以因為崑曲和紅樓夢這樣的文化而受益的話,我覺得也算是還了年少時代的一個願望了。
臺大《白先勇崑曲美學》課堂 周秭沫 攝
◎「反面教材」柯藍(點擊圖片即可閱讀👆)
沒看夠?
長按二維碼關注《人物》微信公號
更多精彩的故事在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