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新讀·重慶往事】第 19 篇文章
刀口/文
曾任重慶市委書記的廖伯康冒險赴京反映川渝大饑荒
——敬辭——
在重慶民間語境中
把三年自然災害稱作「災荒年」
那是國家走過的一段彎路
經歷者正在遠去
為了忘卻的紀念
我今天用一個普通女人的講述
來銘刻昨天
忘記過去未必意味著背叛
但一定不會有未來……
王家衛的電影《花樣年華》,講述了香港的60年代。
那是一段古典而摩登的愛情:久遠,纏綿,悶騷在心。
電影中,張曼玉至少換了20件旗袍,在嘰嘰拱拱的怪異音樂中,於暗夜閃出曼妙身段。
再看梁朝偉的西裝和油亮腦殼,便知那時香港,不缺吃。
▲ 《花樣年華》劇照
這是60年前了。
那時重慶缺吃。全國都缺。
因此,10多年前我在重慶白市驛機場旁採訪的這個女人,只能稱草樣年華。
王家衛是創作,我是見證。
歷史的真相離不開見證的細節——
那些撒落民間的記憶,雖然破碎、抑或平淡,卻是民族心靈史上的微瀾,鮮有人關注;
但它始終戳在那裡,唯剩風在撫摸。
先問,我為啥去白市驛呢?
那一年,我正調查重慶所有機場的前世今生。
白市驛是首選。
幾經輾轉,終於把它摸清楚了:這是抗戰時重慶最大的軍用機場,建成於1936年;1939年擴建,跑道擴展至1900米,用於起降美軍飛虎隊戰機。
▲ 白市驛機場俯瞰
1940-1944年間,機場戰鬥起飛4000餘架次,為保衛重慶領空卓有貢獻……
那麼見證人呢?我想找到他們。
但調查並不順利,跑了不少冤枉路,卻意外地獲得另一段真實歷史。
意外,來自鬼使神差。
那是深冬,我穿過一塊平壩,上坡,走進阿婆家。
剛落座,一條灰毛大狗衝進屋,圓滾滾的腦袋扎進我膝蓋間,尾巴搖似風車;
未幾,一隻黃貓又跳我腿上,昂著小腦袋喵喵叫。
見此,阿婆笑了:「它們跟你撒歡呢!」
又說,「我是個孤人,平時只有貓狗陪我,瞧,來個客人它們多歡喜。」阿婆繼續笑。
這才發現,她右眼珠不動。是義眼。
阿婆叫羅文芳,九龍坡區白市驛鎮九裡村人。
她身材高挑,雖八十有餘,仍手腳麻利。
70多年前,她家老屋尚在山下的壩子,因修機場,才遷上山來。
我來找她,是為淘點修機場的活史料。
卻失望。
「那時我還小,父親不讓出門,哪曉得修機場的事嘛。」
阿婆說,「我們鄉下規矩很嚴的,一個女娃子家家,哪準隨便去千翻亂跑?只記得機場修好後,天上飛機竄來竄去,小得像丁丁貓(蜻蜒)。」
這比喻,讓我心情稍好了點。
那麼大轟炸呢?
作為大後方的重要空軍基地,白市驛機場曾遭日機猛烈轟炸,阿婆難道也記不得了?
▲ 被日軍炸毀的白市驛機場一帶
「轟炸?」她使勁想,右眼珠依然不動,「你問的是不是躲飛機?」
總算有了回應。
「躲過哩!只要警報一響,四鄰八鄉都躲——
咋躲?就是往水稻田裡、包穀林裡、竹子籠籠裡、野草堆堆裡、豇豆架架下亂鑽噻,遮得住屁股就行。」
躲飛機時,得帶上飯,因為有時一躲就一天。
「我和村裡4個小姐妹一起躲,大家擠成一堆,叫擠油渣,有說有笑的,不曉得害怕嘛。」
呵呵,這叫啥活史料呀?
徹底失望了。
便只能遙想70多年前,川東山地間,早春的蠶豆花如淺藍的蝴蝶,隨風翩躚。
遠處的機場炸彈隆隆,血光沖天;
近處的青草叢中,幾個小姑娘擠擠挨挨,說說笑笑。
是不諳世事呢,還是苦中作樂?
採訪徹底失敗。暈。
我想另找知情者。阿婆說,沒了。
問:「你當年的小姐妹呢?」
答都死了,是災荒年餓死的,「我父親也是那年餓死的。」
我一愣。
▲ 災荒年以樹皮草根為食
阿婆說,1959年剛吃大食堂時,能飽,後來就不行了。
大食堂只有菜。菜無油,葉子上的毛都是立著的,吃多了,割得喉嚨生痛。
再後來,菜也沒了,就吃馬桑葉和南瓜花,十幾天見不到一顆米,「我父親是開春前死的,先是腿腫,後是頭腫;我那些姐妹死前卻先是頭腫。你知道是為啥嗎?」
我哪懂。
阿婆說其實她也不懂,只曉得老輩子們說過「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即男人腿腫和女人頭腫,都不是好兆頭,「閻王要來索命哩!」
這是迷信還是心理作用呢?
阿婆沒理我,只管自個說。
「只記得姐妹們走前,都上有老下有小,割捨不開啊!
有個姓陳的妹妹,落氣前緊抓著我的手腕,把我血都摳出來了,直到她眼淚流出來,手才鬆開。
生前,她是我們姐妹中長得最好看的。走時不到30歲。」
我心裡一抖。
阿婆仍面無表情,只是義眼有些發亮。是淚水浸的嗎?
屋裡寂靜,狗和貓仍在我腿間鑽來擦去。
「那年我30出頭,有三個娃,大的兩個是男娃,像泥鰍一樣精蹦。也不知他們從哪裡整來些紅苕和野果,一家人才熬過小春前最要命的半個月。」
這之後,公社就允許各家買鍋了。
查史料,原來是中央對政策做出了調整,簡稱八字方針「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後來又開了七千人大會,初步總結了「大躍進」的教訓,國民經濟逐步恢復。
中央政策落到基層,就是可以不吃大食堂,買鍋煮飯了。
▲ 全國煉鋼
早先的鍋收走了,拿去煉鋼鐵。不提也罷。
「有了鍋,就能生火,一生火,家裡就有熱氣了。你曉得我生火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啥?」
阿婆自問自答,「我燒了一大鍋水,痛痛快快洗了個澡。都兩年沒洗過熱水澡了,洗著洗著,不知咋的就哭了,真沒出息……」
說罷,她無聲地笑出淚來。
聽到這裡,我也沒出息地流淚了——兩年沒洗澡啊!
有了鍋,得找柴。
收過小春的地裡一片寂寥。
唯機場裡面柴草多,但有鐵絲網圍著,草有一人多深。
阿婆硬是鑽了進去。
割累了,歇手,吆喝姐妹們過來喝水,才驀地想起她們已然走了多時,哪還能應!
時值仲春,赤日高照,藍天如洗,四野闃無人跡。
——那一聲吆喝後,時光已逝半世紀!
《花樣年華》中,張曼玉說:櫻花只開一季,真愛只有一次;如果只是寂寞,請不要來找我。
梁朝偉說:如果你有一個秘密,可以對著一個洞去訴說,然後將洞封起來,這個秘密就永遠留在了洞裡。
——讀罷,心有蒼茫。
楊絳先生曾有《一百歲感言》:
「在這物慾橫流的人世間,做人實在夠苦。」
先生好命,能逾百歲。而災荒年間,很多人的命是戛然而止的,且無糧,哪來物慾?
在追尋重慶機場前世今生的輾轉中,我見證了一個女人的草樣年華,便不想將它再埋藏洞裡——
從抗戰到新中國,祖祖輩輩世居這塊熱土上的人們,為國家做出了犧牲與奉獻;
前國家主席劉少奇評價災荒年有八個字:
三分天災,七分人禍。
曾任重慶市委書記的廖伯康,60年代初冒險赴京,向中央反映四川大饑荒實情。時任中辦主任楊尚昆問:「到底餓死了多少人?」廖舉起一個指頭:「1000萬!」
這也包括阿婆的父親和姐妹們。
國家走過的這段彎路,不但要銘記,更應告誡今人:
搞經濟建設,切忌頭腦發熱,必須尊重客觀、遵循規律,切莫再搞大躍進,人民輸不起了!
好在,這一切好似已然過去。
今天的白市驛田野上,成片的蔬菜、花卉在陽光下鬱鬱蔥蔥,生機盎然。
心中,唯有對安寧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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