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8號這天下午,一位小女孩突然問我,這裡有瀑布嗎?看到龐麥郎背後的山崖,我好像明白了瀑布所在。她接著說,我們站的地方是湖,湖裡有龍,龍的尾巴很大,但是不願意和人類做朋友,有人靠近的時候,龍就用尾巴打人。
作者 | 劉丹這是「三聲」報導的第69篇新商業地理
孟加拉斯圖·加什比克·什尼亞克·約瑟翰·龐麥郎給我起了一個英文名,瑪莉·劉格布爾。
那是在2019年的最後一天,我已經離開孟加拉斯圖,正在前往約西裡約的高鐵上,而他也將要回到加什比克。10分鐘後,龐麥郎又給我發了一張微信截圖,我在他對話列表中的備註被改成瑪西·劉格布爾,用的繁體字。他告訴我,叫瑪西或者瑪莉都可以,前面這兩個字隨便取,而劉格布爾代表了我的家族。
36歲的龐麥郎不承認自己的實際年齡,還一直有著一套屬於自己的語言體系,他把陝西稱為「孟加拉斯圖」,把漢中稱為「加什比克」,北京是「約西裡約」,全國有200多個城市被這樣的龐氏英文命名。他覺得這樣更加國際化。
龐麥郎給自己起名為「孟加拉斯圖·加什比克·什尼亞克·約瑟翰·龐麥郎」,就像一串坐標,既精確地把他釘在了陝西省漢中市一隅,又模糊了他的過往和所在。
他的老家在陝西省西南部的寧強縣,這裡處於秦嶺與巴山之間的交匯地帶,降水充沛,空氣溼潤。大概率是巧合,龐麥郎將自己的家鄉命名為「古拉格」。這個詞在更大眾的認知中,代表著前蘇聯時期殘酷的勞改制度和政治迫害。在以《我的滑板鞋》為代表的系列作品中,龐麥郎似乎講述了一些「古拉格」式的隱喻,但他從來不負責解讀。
人們想像龐麥郎,龐麥郎也在想像人們,兩者間始終隔著一些東西。2019年12月初,微博上傳出龐麥郎準備開網店賣滑板鞋的消息,這引發了我的好奇心——這麼些年過去了,他都在做什麼。
五年前,龐麥郎曾經短暫走紅,有人消費他的奇異風格,也有人說他是不出世的天才,還有人從他的音樂中聽出力量和意境。中國現實主義電影導演賈樟柯這樣說過,「《我的滑板鞋》把我聽哭了」。去年年底,他轉發了龐麥郎賣滑板鞋的微博並配文,「加油!」
在富平縣曹村鎮「滑板鞋計劃」的拍攝現場,我向龐麥郎提起了這件事,他點點頭,「賈樟柯,賈樟柯是作家。」他對大多數和他有關係的外部事情都不關心,包括「滑板鞋計劃」。在為期兩天的拍攝中,他要做的就是在路邊、貨櫃頂,還有野草叢生的山上,不停地唱著跳著,「摩擦摩擦,在這光滑的地面上摩擦!」。
倒是他的經紀人白曉興衝衝地告訴我,等「滑板鞋計劃」的片子出來後,要給賈樟柯送滑板鞋,粉色的,就一隻。白曉和龐麥郎搭檔工作4年多,他也擁有了一個英文名,叫白瑞斯。
按照白曉的設想,「滑板鞋計劃」既有《我的滑板鞋》的衍生品開發,也將包括一系列關注山區留守兒童的公益活動。他在這個項目中寄託了很多,有「走出大山」的奮鬥情懷,還有賺錢養家的現實焦慮。
在這幾年,白曉是龐麥郎故事的主要講述者,甚至是有著一些最終解釋權。他知道人們想要獲得什麼樣的故事,也在意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兩個人的組合很容易被想像成堂吉柯德與桑丘式的現代傳奇:比如經紀人網貸度日,賠錢做巡演,龐麥郎住在布丁連鎖酒店做著關於國際巨星的夢。
有報導把「經紀人網貸」寫進標題,白曉給我發了段語音,像被老師叫起來喊口號,或者背課文的學生似的,輕飄飄地、每個句尾音調上揚,「我們要賺錢,我們要改變命運,我們不能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像螻蟻一樣滿大街亂跑。」
01 | 加什比克瀑布一個重達3000斤的海運貨櫃,從天津港漂流到陝西省渭南市富平縣曹村的山上。
山沒有名字,只說是石頭山,通不上自來水,打不出地下水,幾百戶居民靠雨水生活。白曉的木匠鄰居不吃雨水面,他帶著個水壺,在山上連吃了兩天泡麵。
白曉的弟弟白老二說,他在山上遇到了狼。大伙兒不相信,說山上住著這麼多人,怎麼會有狼,你看到的是哈士奇。白老二又說,山上還有蟒蛇、還有梅花鹿,總之什麼都有。
既然山上什麼都可以有,那在山腰上長出一個海運貨櫃也不奇怪。白曉原本看好了3個放貨櫃的地方,但山路太窄太陡,車上不去坡,司機師傅罵罵咧咧了一路,最後就把貨櫃卸在了山腰上。這個貨櫃被刷成白色,頭頂藍天,背靠石壁,立在冷風中。
一下車,白曉就從後備箱掏出5塊泡沫噴繪板,貼在貨櫃正面。前兩塊綠底黑字,後三個綠底紅字,字體粗圓,色彩飽和度極高,連起來是「一家專賣店」。還有一批噴繪板被掛在貨櫃裡面,中間是龐麥郎的黑白照片,左邊寫「有了滑板鞋」,右邊是「天黑都不怕」。把這幾塊板子布置好,白曉自己先樂了,「這肯定會被網友吐槽。」
白曉的設計理念是這樣的,既要高級、前衛,又要土、要像縣城大賣場。這種理念貫穿始終,落實到行動上,既為事前準備不足作了開脫——比如前一天才臨時印製的龐麥郎黑白照片噴繪——也給拍攝中表現不盡如人意的大家找了臺階下。
「他的想法太超前了」,白曉的朋友們這麼評價,只不過後面往往要加個「但是」,然後引出一天拍攝過程中遇到的種種問題。
這一天,白曉和他找來的那位姓王的攝影師常常意見不合。王攝影師想要白紙黑字的分鏡設計,白曉不斷告訴他,我要什麼感覺。天光正好的時候,白曉指揮王攝影師拍攝貨櫃內的場景,等龐麥郎站上貨櫃頂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更要命的是,羊走了。上山的時候,白曉帶上了食用油、麵粉,還有兩隻活雞。這是「群眾演員」的酬勞,他找來山村小學的孩子和放羊的老鄉出鏡,羊等了一下午,沒派上用場,於是被老鄉牽山裡吃草去了。
就這樣,拍攝時常因為無計劃而停擺,山上這七八個工作人員總有幾個沒事做,聚在一起閒聊,講工作、養娃,還有國際形勢。龐麥郎不需要出鏡的時候也會站在一旁聽著,山上的溫度很快降了下來,他只穿著件牛仔外套,不去車裡坐著,也不加入談話。後來實在太冷,他才跑去車裡,只是把裝行李的雙肩包背上,又回到人群中。
和這個出現在山裡的海運貨櫃一樣,90後孟加拉斯圖·加什比克·什尼亞克·約瑟翰·龐麥郎也呈現出一種混搭感,與84年出生於陝西省漢中市寧強縣的龐明濤矛盾而統一。大部分問題都會在龐麥郎這裡收到相同的回答,核心圍繞「高檔」「藝術」「國際化」。
但這又和白曉有意識地通過道具裝飾而成的貨櫃不同。龐麥郎的「高檔—藝術—國際化」是他衡量自身和外界變化的標準,但他不會給你更多解釋,從《我的滑板鞋》走到今天,他做的一切,不為別的,就是要「更高檔—更藝術—更國際化」。
年初的時候,龐麥郎在微博上發布了單曲《古鎮裡的怪獸》歌詞,評論裡有人問他為什麼要用繁體字,他回覆:繁體比較國際化,文字比較美觀。這句話發出去後招了不少罵,但相比於《驚惶龐麥郎》時期就不算什麼了。
那篇報導是龐麥郎唯一承認的,影響了自己「名氣攀升」的事件,他說不上來具體受到了什麼傷害,總之就是影響了自己的名氣。但這早就是過去式,「我人氣一直都這麼高,只是我有時候隱匿一段時間。」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龐麥郎的微博停在2015年8月29日。2019年12月6日,微博上突然傳出消息,龐麥郎決定開網店、賣滑板鞋,店名就叫Sonar Time。5天後,龐麥郎的微博恢復更新,第一句話引用了萊昂納德·科恩《Anthem》的歌詞,「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萊昂納德·科恩是白曉自稱最喜歡的歌手之一,另外,他說他還喜歡鮑勃·迪倫。而龐麥郎喜歡的歌手是麥可·傑克遜、麥當娜,還有曲婉婷。在「滑板鞋計劃」的片場,白曉主導,龐麥郎跟隨著他的指令作出各種動作。
白曉叫龐麥郎「老龐」,剩下幾個人都稱呼他為「龐老師」,他們聽不懂龐老師的歌,但知道他挺厲害。「超前」這個詞也被大家用來形容龐麥郎,一位姓喬的攝影師跟我感慨,龐老師就是火早了,要是現在放在短視頻平臺上,估計能賺不少錢。
「你可以把知乎打開,(對龐麥郎的歌詞)有專業級的學術級的評價,評得就很細了。」王新也是此次拍攝的副導演,一位92年的商洛人,大三那年去了北京FIRST電影展組委會實習。他至今也不明白,北京有那麼多學傳媒學影視的年輕人,被選中的為什麼是自己,「確實有點奇怪,本來我沒有想著要那個什麼(當導演)。」
「為什麼是我」這個問題帶著點宿命感。畢業後,王新待業兩年,花了三萬塊錢用單反拍了部片子,叫《好自為之》,「講了一個人,他要去追求一個夢想,他身邊的人都會闡釋這樣的東西,最後他還要想別的方法去完成這個事情。沒有結局,因為人生沒有結束的時候。」
因為收音等等的技術問題,這部《好自為之》沒投到FIRST去,王新自己沒有電腦,這片子就存在白曉的電腦裡。他前段時間在學校找了個工作,做了不到小半年又辭職了。沒有收入,就不斷提高花唄額度、不斷壓低生活質量。「我要拍個片子,我想告訴世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苦。你也看到龐老師的手,他肯定幹了不少農活,但是你覺得他過得苦嗎?」
我在富平縣曹村的山裡,時不時就能感受到「孟加拉斯圖」或者「加什比克」的存在,它是與陝西相連又脫離的一塊飛地,龐麥郎是創造自己世界的人,也是別人創造世界的手段。
白曉成為龐麥郎的經紀人、追隨者,或者他更樂意承認的身份,朋友,是因為他在龐麥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也特別喜歡音樂,有自己的音樂理想,我如果像他這麼執著,我是不是也能成了?」
兩個人曾在2013年有過一面之緣,但都沒給對方留下什麼印象。高中畢業後,白曉先是在錄音棚上班,期間去無錫的廠子裡打工,3個月後跑了回來。當時還沒有「滑板鞋」的龐麥郎曾經到這個錄音棚錄歌,白曉只記得有個哥說龐麥郎這人特別土、唱歌跑調。
2015年,龐麥郎正處在被負面報導和解約糾紛影響「人氣攀升」的低谷期,白曉主動聯繫了龐麥郎。搭檔近3年後,白曉在微博上寫了萬字長文,回憶他們共度的1095天。「驚惶」之後,龐麥郎的故事又有了新的寫法,兩個人組合起來,很容易被媒體套上「堂吉柯德和桑丘」的模板。白曉不太滿意「桑丘」這個角色,他覺得自己才是「有點堂吉柯德」。
白曉說,兩個人在2016年就想做「滑板鞋計劃」了,這是龐麥郎的一個心願。在滑板鞋品牌Sonar Time背後,白曉註冊了一家小型貿易公司。這個公司其實和龐麥郎沒什麼關係,他只能算是Sonar Time代言人。這兩天拍攝,白曉需要付龐麥郎兩萬塊錢出場費。
12月28號這天下午,就在大家等羊回來的時候,參與拍攝的小女孩突然問我,這裡有瀑布嗎?看到龐麥郎背後的山崖,我好像明白了瀑布所在。她接著說,我們站的地方是湖,湖裡有龍,龍的尾巴很大,但是不願意和人類做朋友,有人靠近的時候,龍就用尾巴打人。
這種瀑布大概存在於「加什比克」。龐麥郎的歌曲中常有類似的想像,看到香水瓶,他聯想到性感女郎,於是寫了《金髮女郎》;看到高跟鞋,他想到誘惑,寫了《惡魔不要啊》;看到電視中的街頭魔術表演,他寫能變出布丁和頂針的《陌生的魔術師》。
金髮女郎不存在,惡魔或許也不存在,但龐麥郎真的得到過一雙紅色滑板鞋,要價200多,他穿了3年。在那之前,龐麥郎的母親告訴他,「會找到的」,他寫歌詞的時候加上了一句,「時間會給我答案。」
天黑了,龐麥郎還站在貨櫃上跳著「摩擦摩擦」的舞步,貨櫃頂的霓虹燈亮了起來,是「摩擦摩擦」這四個大字。白曉站在攝像機前衝他喊:「玩兒起來!」於是龐麥郎繼續「摩擦摩擦,一步兩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
他動作幅度不大,仿佛被一層玻璃圈定了活動範圍,也讓他和外部世界互為觀看對象。
02 | 山外有山12月28日的拍攝讓白曉有些沮喪,「我都快哭了,花十萬塊錢就搞了這玩意兒?」
那位攝影師撂挑子走了。29日一早,白老二開車去西安接來新的攝影師曉鋒。曉鋒,人稱「陝北情歌小王子」,和白曉認識了五六年,當初想搞音樂,現在結婚了,長胖了,搞不動音樂了,開了個影音工作室給別人編曲拍視頻。
人到齊已經是中午。開拍前遠處飛過幾隻喜鵲,王新也告訴白曉,這是好事。白曉沒什麼反應,和大家閒聊了一會兒,突然拿起拍攝用的棒球棒,又從地上撿起石子,往空中一拋,揮棒,石子撞擊球棒發出「嘭」的一聲脆響,射向喜鵲飛過的方向。王新也喊,你趕緊弄正事啊!拍攝就這樣開始了。
按照白曉的設想,他們要講一個「走出大山」的故事。儘管他和龐麥郎老家都不在山上,但廣義上說,他倆都曾「走出大山」。
2008年,龐麥郎坐了20小時火車,從漢中來到北京。他找到了一些音樂製作公司的聯繫方式,給公司打電話,想做音樂,沒做成,「因為我的編曲很複雜」。2013年,他又一次來到北京,帶著包括《我的滑板鞋》在內的6首歌,找到另一家公司,「他們覺得OK,我們就籤了協議開始。」
和龐麥郎說話,他通常先說,「對」,然後重複你話中的幾個字作為回應,具體的時間、地點,個人化的感受和見聞,都被省略在這種重複中,還有少數時候,他會斬釘截鐵地說「NO」。感知到《我的滑板鞋》爆火,是他難得能說出的完整故事。
那是2014年,「我是在網上,聊QQ的時候網友告訴我,《我的滑板鞋》火了,上午的時候,我在網上看了一下,《滑板鞋》點擊率直線飆升。之後好像上幾十萬,五十萬。然後記者打電話過來,哈嘍我們來做一個採訪。我們約好時間和地點,我買好機票就過去了。」
龐麥郎以《我的滑板鞋》出道,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躥紅又跌落。賈樟柯從他的歌詞裡看出了一種「準確的孤獨」,在2015年初那篇《驚惶龐麥郎》的報導中,他驚惶而用力過猛,聲稱自己是來自臺灣基隆的90後,在指錯地圖上基隆的位置後摔了記者的電腦。龐麥郎告訴我,當時關於「90後」「臺灣人」這些說辭大多是公司要求的,原因是自己「身份特殊」。
2015年負面報導最多的那段時間,龐麥郎說自己一個人去臺灣呆了兩三個月(但是臺灣自由行的籤注有效期是15天),在臺灣看報紙、看新聞,也看綜藝節目。「我飛到桃園機場,然後到臺北市,再到高雄,還到阿里山看了篝火,特別有意義的事。」
印象深刻的是免稅店,「那時候我有很多錢,我還是比較喜歡去消費的,我去過臺北免稅店,免稅店是人家高檔的消費場所。」從臺灣回來後,龐麥郎和白曉開始搭檔。這幾年,兩個人主要就是跑演出,奔走在一個又一個城市。
白曉說,自己真正聽懂《我的滑板鞋》是在2017年跑巡演的路上,「我就靜靜地戴著耳機聽著這首歌,他在旁邊睡著了,我聽著聽著鼻子就特別酸。我當時想,我們每天都在賠錢,為什麼他還那樣的有激情,為什麼,到底是什麼原因,我得找原因。」
我自己聽到的、再加上在媒體報導中所見,白曉至少三次說起過同樣的話,為什麼做「滑板鞋計劃」?——「龐麥郎找到了他的滑板鞋,我沒有」,「我最喜歡的一句歌詞是,有了滑板鞋,天黑都不怕。」他提起,賈樟柯在這首歌中聽懂的是「時間會給我答案」,他們感觸不同,是因為兩個人處在不同的位置上,做著不一樣的事。
白曉教龐麥郎使用塗鴉筆白曉信命,會根據人的出生月份判斷這個人的性格和身體狀態,他的理論依據是《本草綱目》第一頁。2018年動身去巡演前,他匆忙間從家裡帶出一本《本草綱目》,又是古文又是圖,看不懂。接下來兩個月,他在路上就盯著第一頁,最後給背了下來。
根據那頁的內容,像他這樣秋冬出生的人,性格直爽,好交朋友,和秋冬出生的人聊得來,和夏天出生的人不大對付。我問他龐麥郎的生日是什麼時候,白曉想了想說,夏天吧。至少在百度百科上,龐麥郎出生於1984年1月19日,我不知道在孟加拉斯圖是否有另一套時間曆法。
跑演出的路上不只有《本草綱目》,在白曉在那條微博自述中,他用挺長的篇幅講了幾次自己和龐麥郎在巡演途中遇到性工作者的事情,他說寫這些內容的原因是比較有戲劇性。這幾年,白曉如願進入了音樂圈,見了很多人,和他想的不一樣,「這個圈裡人都太假了。」票房越來越差,白曉覺得龐麥郎的笑容也變少了,「你知道有一句話這樣說,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嘛。」
龐麥郎的時間似乎停止了。他保持著《我的滑板鞋》之後「人氣攀升」的狀態,繼續做音樂、做演出,遇到演出票房不好的時候總覺得是白曉或者主辦方的錯,直接跑路、抗拒商演,還推掉了《快樂大本營》、《奇葩說》、《中國有嘻哈》等綜藝節目的邀約。他覺得這些都不適合自己。
提起這些事,白曉嘆了口氣,「我就沒辦法,我就越做越累,欠了一屁股債。」這幾年,白曉寫詩、攝影,做音樂,得出的結論是,「我的死活根本沒人管,不像老龐,他就算過得特別困難或者過得啥的,最起碼還有媒體和記者去關心他。」
2019年12月初,因為女朋友意外懷孕,白曉匆匆忙忙地結了婚,也瞬間的面臨著要養家、養娃。因此「滑板鞋計劃」對白曉意義重大,不止是他「走出大山」的情結,更關乎生計。目前來看,「滑板鞋計劃」算是這幾年他被坑得比較慘的一次,「元氣大傷」,但也不是最慘的一次。為了拍這個片子,他已經花了10萬元,主要來自網貸,「我結婚都沒用這麼多錢」。
「一切都是資金的問題」,這是白曉為所有不順找到的理由。計劃啟動,是因為他在西安認識了一有錢的哥,這個哥承諾給白曉投資30萬,後來說是覺得賺錢沒意思,錢就沒到位;鞋子打版,他找了個陝西老師傅設計,師傅沒做出他想要的效果,最後滑板鞋上的圖案要麼是龍,要麼是鳳;貨櫃裝修,他又花兩萬塊錢在鎮上找了個認識的哥,從9月份就談好了方案,開拍前他發現,這哥幾乎什麼都沒做,卷錢跑了。
這些生意往來基本都是口頭定下來的。現在白曉手上有13隻鞋子,還有15萬的尾款等著結清。眼下的希望是,白曉還認識一個在微博工作的哥,手上養了一批營銷號,等片子拍出來,能幫著刷熱搜。「如果我真的很有錢的話,我立馬會再接著做,追加,再追加,然後好好做起來。」
直到現在,這個」滑板鞋計劃」還在白曉的想像中不斷地追加。29號我們殺青下山的時候,白曉告訴我,「滑板鞋計劃」的短片估計在一周後就會配合著流量運作上線;等我1月10日和他打聽進度的時候,他告訴我,短片要等到年中線上統一宣發,他還要做一整條滑板鞋產業鏈。
作為一個普通老百姓,或者是去掉龐麥郎這個幹擾項後白曉的對照組,白老二對哥哥正在做的事情毫不關心,「能賺到錢就行」。
他在西安的工地上幹活,拍攝這兩天趕上周末,被白曉找來當司機,把人載到地方了就窩在車裡打遊戲、睡覺。這幾天往返富平的路上,95年出生的白老二時不時就要說說當地5萬塊錢的彩禮和5000多塊錢的房價。「你們應該關注一些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關注的問題。」
白老二的生活樂趣是開車溜達。他有一輛白色的吉利轎車,花了12萬,是同系列中的頂配。11月的時候,他跟一個朋友用兩天時間跑了安徽、山東、河南,石家莊,玩兒。兩天時間都在高速公路上,「沒事幹,就往高速上逛一逛。」
這不是白老二最「嗨」的一次,有一回晚上下大雪,他在被窩裡玩手機,和一個西安的朋友閒聊。朋友說,要是我有車,就直接去找你了。那時白老二還沒換轎車,有個麵包車。「你這是看我有車是吧,那行,我去找你」。大晚上,頂著雪,白老二把車開上高速,直奔西安,「路上三四次漂移。」
29號晚上,我們坐著白老二的車去富平鎮上吃了殺青飯,然後在酒店大堂閒聊。白曉突然走到前臺,回來時手裡抓了一把糖,「我請大家吃糖!」五顏六色的玻璃紙撒在桌上,話題從拍攝扯到柿餅的行情,白曉的目光飄到了正對面的牆上,牆紙正中間有一行英文和一行中文。
白曉念了出來:「No Try No High,不試不歡。」
03 | 王二狗,李大爺,羊富平取「富庶平安」之意,是中國柿子之鄉,連路燈上都掛著以柿子為原型設計的吉祥物「小柿人」。富平也是現在元首的故裡,習家大院所在地。
曹村距離富平縣城20公裡左右,是富平柿子之鄉,這幾年在打造柿子風情小鎮,柿餅遠銷韓國等地。白曉說,柿餅價格越來越貴,今年一斤要30多塊錢,「吃不起了」。
白曉要拍的不止是滑板鞋和Sonar Time的廣告,還是個公益短片。從「走出大山」的個人情懷出發,他還想「回饋大山」,把滑板鞋賣給網友,再用賺到的錢給山裡的孩子們買滑板鞋。
「大山裡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外面是怎麼樣,要走出去之後才會有追求,比如說可能他們也想做電影。」白曉這樣想像「滑板鞋計劃」的航拍效果:晚上八九點,山裡漆黑一片,就放貨櫃的地方亮著燈,龐麥郎所在之處,會成為深山裡面最亮的一顆星星。
12月29日這天,除了補拍前一天沒拍好的內容,最重要的是拍攝龐麥郎去老鄉家送溫暖、和山裡的小朋友互動。老鄉和小朋友是當地的馬老師幫忙聯繫的,白曉說,馬老師在山裡的學校工作了十年,沒有編制,今年工資才漲到一千塊錢。之前白曉就給孩子們送過羽絨服,還拍過短片揭露學校的豆腐渣工程,沒發。
從貨櫃所在的山頭到那位老鄉家,開車要半小時。半路在村小學停了一下,白曉去找馬老師,叮囑龐麥郎給老鄉買點東西帶去。龐麥郎在附近的小賣部買了一箱早餐餅乾,一袋大米,一共45塊錢。手機網絡信號不好,等待掃碼付款頁面加載的時候,龐麥郎舉著手機四處打量,又把一箱核桃牛奶拎到了櫃檯前,總共花了65。
馬老師帶著我們去老鄉家,路程大約20分鐘。山路起伏很大,車有好幾次爬不上坡。馬老師告訴我們,前幾年孩子們都要走路上學,現在大部分家長給孩子包車接送。遠處有窯洞,馬老師說應該已經沒什麼人住了。富平在做「危房改造」,山裡房子的門臉被修整一新。車開得近了,我們看到幾個窯洞外面還晾著衣服。
去到老鄉家,攝影師跟著,龐麥郎和老鄉簡單寒暄了幾句,這部分內容就拍好了。一行人帶著老鄉家的小女孩回來,白曉在她臉上抹了幾道灰,讓她走到貨櫃跟前,在周圍玩兒。她最後一場戲是背對鏡頭,和龐麥郎一起站在貨櫃前。夜幕降臨,貨櫃上的燈牌是唯一的光源。
白老二的話在馬老師這裡得到印證,她告訴我們,山上真的有狼,開春的時候還有人見過。接著話茬,白曉問我有沒有聽說過「脫貧」這個概念,又說起他在前一天以及接下來的日子裡會時常提起的一句話,「我們都是螻蟻」。
2018年2月的時候,白曉出過一張專輯《我是曉白》,其中同一首歌在流媒體平臺發了兩遍,分別叫《王二狗殺了李大爺家的羊》,《王二狗和李大爺和羊》。白曉說用前一個歌名的時候,平臺把歌下架了6次,所以他才換了個名字。
歌講的是李大爺家的羊擋了王二狗的路,於是王二狗殺死了這隻羊。警察來了,聽說王二狗家在省城有人,於是讓他給了李大爺200塊錢,「讓李大爺以後不要再找二狗啦」。「人群慢慢的散去,人群慢慢的散去,剩下李大爺跪在羊的身邊哭泣」。
29日晚上吃飯的時候,有人提起了這首歌,大家就歌名討論了半天:誰殺了誰家的羊?是王二狗殺的還是李大爺殺的?羊是公是母?到底是殺了狗還是殺了羊?起鬨聲中,白曉紅了臉,始終不願意播放這首歌,「這歌就是發神經」。
旋律到底還是響了起來,白曉跟我說,誰是王二狗,誰是李大爺,什麼是羊,都有寓意在裡面,「但他們聽不懂」。這種無法向身邊人言說的孤獨感也被他反覆提起。
12月30號那天,我們一起搭車前往西安,白曉跟我說,他做了個夢,夢裡是一條路,不是山裡的那種土路,而是一條歐洲田園風的大路,他走在路上,「覺得好美呀,但好孤獨呀」。接著,他又聊起自己最喜歡的作家是喬納森.斯威夫特和海倫·凱勒,告訴我《格列佛遊記》中有個飛島國,國王住在島上,可以用島把不聽話的人壓死。
其實就算是在前一晚的飯局上,會寫歌、懂音樂的人也不少。曉峰就是做音樂這行的,他說自己連交響樂都聽得懂,王新也也有不少歌。最新的一首叫《登寫字樓》,「太陽快要下山,於是就登上寫字樓去觀看,長安區的莊稼基本無疑升官,附近的房子一平米幾個萬,地產商的一天是農民的幾百年。」
王新也說他一直在觀察各種各樣的人,尤其是那些焦慮的人,「他們為什麼都去上班?他們為什麼都去加班?」他的弟弟在北京後廠村工作,每天早上六七點去工作,晚上十點回家,「我說你為啥不早點回去,他說別人都在那耗著呢。我聽了我就想笑,我說如果實在不行的話就回來吧,要不然時間全部浪費了。」
在北京實習期間,王新也住在平房村。一個月房租500塊,屋子裡有一張雙人床,一個桌子,好像還有一颱風扇,這幾樣東西佔滿了整個房間。他觀察那裡的生活,仔細想想,很多東西都可以拍成電影:村裡住滿了人,晚上街道是黑的,房東的兒子每周回家要錢、有個四川女孩總被人騷擾或者虐待、常有婦女操著京腔罵街。有一次,一個女人找不到衛生間去了某家人的院子,被罵了好久。
這樣的生活讓王新也害怕。他不怎麼主動和人說話,兩個月時間裡,接觸比較多是快遞員。有一次他團了一個火鍋券,沒想到店家直接把火鍋送到了他住的地方,大夏天裡,他一個人吃火鍋,喝啤酒,連吃了兩天,「多爽的,怎麼可能孤獨」。
我不知道龐麥郎是否也有類似的感受。比如孤獨,比如自己是螻蟻,比如對外部環境感到害怕。他的歌裡有很多具象化的恐懼,比如說《古鎮裡的怪獸》《骯髒的惡魔》;也經常出現孤獨感,比如說《陌生的魔術師》和《甲號街的夜曲》。
如果你追問,他只會告訴你,我現在每個月能賺到十幾萬,我很快就要發新專輯了,我的公司會籤更大的明星和藝人,大家都很熱情對我很好。
在大家糾結歌裡死的到底是狗是羊的時候,白曉朝龐麥郎小聲說了句,你該知道吧?我之前給你串場的時候唱過。龐麥郎沒說話。
兩個人合作過一首歌,叫《我將停留在哪裡》,「可否告訴我,我憧憬的未來和現實有多遠,可否告訴我,我期待的未來是否已經轉變。」這首歌龐麥郎有自己獨唱的版本,而白曉的版本先是兩人對唱,結尾變成合唱,但兩個人的拍子沒對上。
龐麥郎說這是2015年他藏起來的那段時間裡,寫下的唯一一首歌,「那個時候,當時,我那個時候比較……」龐麥郎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心情,而對於「我將停留在哪裡」這個問題,他說,「這個未知。」
龐麥郎有4000多個微信好友,據說大部分都是他的歌迷,有人想加他好友,他基本都會同意。加了微信後,常有人讓龐麥郎給他們唱歌,龐麥郎說,他和歌迷關係超好,會經常給他們唱《我的滑板鞋》,還有《惡魔不要啊》。唱完之後,歌迷說,加油龐麥郎,他回復,我會繼續加油。
白曉卻不怎麼加歌迷的微信,還會提醒龐麥郎小心處理來自項目和合作方的好友申請,「這個圈子是相通的,你可能因為做了一件什麼事情就活不了了。」他現在只有300來個微信好友,據他說之前一口氣刪除了1400多人,「我的時間要分給我需要的事情」。
龐麥郎已經沒有什麼特別需要的東西了,多年以前得到過那雙紅色的滑板鞋後,龐麥郎就想做音樂,做「高檔流行搖滾樂」。頓了頓,他又告訴我,想要一臺高檔賽車,敞篷的,黑白色的,開在山路上,啟動時發出「嘟——嘟——」的聲音,速度很快,像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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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龐麥郎和他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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