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鏡DOC共閱計劃的第十期,我們和網友一起觀看了林鑫導演的《瓦斯》。七月二十五日晚上,我們邀請林鑫導演和凹凸鏡DOC編輯勞動進行了一次深入而意外的討論。林鑫導演講述他拍攝《瓦斯》背後的故事和思考,也由《瓦斯》引申出林鑫導演對紀錄片的個人信念和看法。十分意外的是,在觀眾中有一位陳家山礦工遇難者後代,非常感謝他的參與,也希望林鑫導演的片子能慰藉他和他的父親。
由於篇幅限制,本文只節取討論的精彩之處和幾位觀眾的問答。
《瓦斯》海報
文稿整理:曉鵬
校對、編輯:禾 沙丘
凹凸鏡DOC:首先請林鑫導演講講拍攝《瓦斯》的淵源,我有讀到你其實在「11.28」事件發生的當年已經知道這個事故,所以為什麼選擇五年後再拍?
備註:11.28陝西銅川陳家山礦難,2004年11月28日上午7時10分,陝西省銅川礦務局陳家山煤礦發生了瓦斯爆炸事故,在井下的293人中,有127人安全升井,造成166名礦工遇難。
林鑫:陳家山瓦斯爆炸發生的時候,11月28日,事實上我已經有攝像機了。我當時考慮我需不需要去。那個時候全國的媒體來了很多,新聞鋪天蓋地,當時溫家寶總理也去了,這是個很大的新聞事件。對我來說,假如你當時也去拍那些場面,拍的其實是表面的東西。我們畢竟就在礦區,我們已經聽到,下面和上面說的以及底下知道的並不完全是一致的。我並不太僅僅想從新聞層面去介入表面,我更關注的是一個煤礦的整個生態。它那個礦完全在一個小地方,完全自足獨立的生活環境,是一個很完整的生態。當時包括有些電視臺去了也拍不到,《瓦斯》裡有談到,他們拍了以後帶子被收掉什麼的。基於這些,我就放棄了,我就接著做我其他的片子。
這一直到《三裡洞》《同學》都做完了以後,過了五年以後我回過頭來拍。其實(拍攝)難度是很大的。在五年以後,我去的時候很小心,後來找了一個熟人就呆在那。我在那和我拍《三裡洞》《同學》時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在這兩部影片中,基本上我爸很多朋友我都認識,我拍我的同學們也是基本上沒啥障礙的。但是拍攝《瓦斯》時,我去到一個我幾乎都不熟悉的地方。陳家山煤礦雖然離我們很近,但我們在那個地方其實沒有認識的人。我就找了我朋友的親戚,最起碼有一個熟人。到那以後拍的狀態和你想像的也是不太一樣。
紀錄片《瓦斯》劇照
儘管已經過去五年,但其實大部分人還是不願意接受採訪。假如說沒有那位老礦工的幫助,我這個片子根本就不可能拍下來。就像片尾你看到煤礦的鏡頭,我把攝像機往外頭一拿,馬上就被幹涉,被「當掉」。還有一個片段裡頭可能不到一分鐘的黑暗中,在山上有像螢火蟲那種礦燈的鏡頭,那個是在後半夜晚上3點的時候,他們的礦工家屬在那撿煤渣。那時我們去了,他們就誤以為我是礦上來幹涉他們的,差點打架,所以我就說不拍了,要麼拍了就趕快走。因此,你的主觀設想是這個樣,但到那個地方以後基本上是另一個樣。我前面有一個礦工葬禮的鏡頭,我是跟著去拍了,拍了以後,我走到街上居然有人跟我打招呼,他們認為我是拍紅白喜事的。因為他看到我們在那從頭到尾跟拍葬禮追悼會。很多人都不敢接受採訪,我也是因為有熟人幫忙,依靠兩個渠道找願意接受採訪的人,到最後隨機採訪完,我很快就離開了。
凹凸鏡DOC:嗯,因為我今天在想問題的時候,我就想到你作為一個礦工的子女,你對礦難或者說煤礦是怎麼回事,是很熟悉的。但我們普通觀眾或者現在的年輕人去看這個片子,其實是不太懂的。畢竟這是我們不太能接觸到的東西,我們也不太懂得礦區它是如何保證安全的,或者說「11.28」是一個怎樣的礦難事件。你可以大概跟我們講一下它實際上是怎樣的嗎?
林鑫:陳家山從我們童年開始對它的印象就非常深了,大家都知道礦上一鳴笛就是出礦難了,大家就會往礦上跑。陳家山一些人家的門牌上掛的光榮烈屬,大部分都是家裡礦工在底下逝世被分到的。我們很小的時候,礦難其實很常見,也聽說了很多。比如我上初中的時候焦平礦發生了一次瓦斯爆炸,冬天的時候100多個棺材放在車上被運走,這是我們在上學路上看到的。對我們在煤礦生長大的人來說,都明白,礦難對所有礦工的家屬來說是最沉重的。礦工這個活兒它一般也不太賺錢,底下的安全保障設施也不是個百分百的保證,可能今天去了,明天能不能上來都不太知道。
紀錄片《瓦斯》劇照
安全性難說是因為,煤採空以後,它上面的頂會塌下來(冒頂),會把人砸死。而且陳家山地質還比較複雜,一旦塌了很難控制住,再加上有瓦斯的存在,危險係數就更高了。那時,陳家山礦裡在瓦斯爆炸前就已經失火過,礦工救完火之後還在生產,本來如果停產可能就沒事了,但是礦裡有任務,必須年底完成。所以當時這個爆炸很可能是和之前的失火有關係的,礦裡到了某一個燃點的時候,它就爆炸了。瓦斯爆炸是什麼樣我們都不知道,但是人在底下,逃出來是很難的。當時的倖存者都是離井口很近的人,他們不在工作面。人們後來去營救,整個工作面都完全被炸的慘不忍睹,那些人一瞬間就完全沒了,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活著的可能性。到最後去營救時又發生第二次爆炸,整個井就封掉了,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又把井打開,有些礦工的屍體到第二年春天才運上來。
所以煤礦是個特殊行業,他有各種原因(引起礦難)。我在拍的過程中發現,他們的設備都很先進,如果發生一個事故,會有第一道警戒,第二道警戒,方方面面的保障措施都有。可往往是一旦出事故,每一個地方都不管用。對於礦難這個事件我不是很關心,我更關注它背後的這些煤礦的生態是怎樣的,這些礦工是處在怎樣的生活狀態。我後來也通過不同的人去試圖還原礦難背後礦工的生存問題,就是他們的生產環境,他們的狀態,也包括礦難家屬他們後來的生活。
我拍《三裡洞》是50年的時間線,是一個生命史。《同學》基本上是一天實錄,它是一個面。然後到《瓦斯》是圍繞一個點,圍繞一個事件去記錄。《瓦斯》我是用的交叉剪輯,從不同見證者的視角出發,用他們的口述去重建那個時空發生的事情以及他們的生活。
觀眾2 :林導你好,我其實一直都沒說話,其實我爸爸就是在「11.28」那個事故中遇難的。我是陝西渭南的。我其實對紀錄片也不懂,現在做的是財務工作。觀影過程比較坎坷,我和凹凸鏡那邊也聯繫過,我之前一直知道《瓦斯》,之前我在網上搜了好多,我感謝林導能拍這樣一個題材。我之前是看成都瓢蟲映像的放映,但是我當時不知道,他們放映過了才知道,然後西安放映又因為各種原因取消了,就一直沒看到。我就在豆瓣上去留言,然後前幾天有個人告訴我是說有共閱計劃,然後我就弄了這個優惠券,就登到那個網站上,然後因為也不太懂電腦,都不太知道翻牆,找了一個vpn,把它打開,然後能打開是特別卡特別卡,我也不知道是我這邊網速的原因還是啥。然後我僅看到的可能就是影片的前三分鐘。
因為我小學時候和我爸在陳家山住過,住過大概有兩三年。我從小學四年級,回到我們渭南村裡去上學。剛才林導說的,剛開始的鏡頭水中的倒影,它倒的是陳家山洞上面『安全生產』,我其實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因為我當時在我爸那,我對陳家山比較熟悉的。
我和大家分享幾個小故事,當時我媽說她去那邊給我爸收拾東西。陳家山是單班崗,12點到8點,然後8點到下午4點,然後4點再到晚上12點。然後我爸應該是前一天27號晚上的班,然後他去了,我媽說她當時到我爸的宿舍,看到我爸被子還是那種有人壓的形狀,當時肯定匆匆忙忙就是要上班了,然後就再也沒上來過。
2001年和2002年的時候我去那邊,我爸帶我去他們公共浴室的澡堂。我印象特別深,他們是每個人都有一個衣櫃,應該是木頭做的,不是鐵皮的,是紅顏色的,裡面放著他們換的衣服。比如說你要下去的話,你就要把礦燈帶上,把作業的那些比較髒的那些衣服穿上,然後你上來之後去洗浴,我看到前三分鐘就有一個澡堂的一部分,所以也是特別有印象。
還有一個事情是他2003年、2004年的時候,他們那邊應該礦工工資可能不是特別高,我當時可能也小,對家庭拮据也沒概念。當時山下有一個賣麵粉的店,我記得特別清楚,我爸當時是買不起麵粉的,麵粉店和山上住的這些住家戶都特別熟,是允許賒帳的。我爸就賒的麵粉,然後一袋扛上去,因為我們在半山腰上住著,他到開工資的時候才能給人家把麵粉錢還上。
我想說特別感謝林導,能拍這樣一個題材,讓我們這些遇難家屬,用影像去對抗遺忘,因為像前幾年有《尋夢環遊記》,然後他說的一個主題就是,如果那些去世的人被在世的人遺忘的話,他好像永遠就回不來了。然後我就想說,林導就是用影像去對抗遺忘。
林鑫:謝謝你的見證,非常感謝。因為上次礦難的家屬想去看《瓦斯》也沒看成,我也沒想到自己今天會在這裡遇到你,我也謝謝你參加今天的交流。實際上我在朋友中孩子也碰到,就是說當時買不起麵粉的,幾家合著買一包麵粉,在我採訪手記裡也提到那種生活,像你說的半山腰棚戶區生活影片裡面反映是比較細的。
因為我在那裡也是很受震撼,就很感人。我們還是很感觸的,因為我本身是個礦工的後代,也非常能感謝你們慢慢也從環境裡走出來,去尋找到自己新的生活,我們都是礦工的下一代。事實上我也沒在礦上幹,我爸不讓我代替他。他們幹了一輩子,他不希望他的兒子再繼續在礦上,因為危險性真的是很大的。
實際上你剛剛講那些事,也是對我的片子裡採訪的好多事情的一種佐證,從另外一個角度提供了證言,真的非常感謝你。因為瓦斯文本量非常大,我還沒整理,我還會整理出來,那頭有很多人。為啥《瓦斯》我看得特別緊呢?那些人很信任我,我也是礦工的後代,我拍下來。但是片子要是流傳到網上去,會給他們生活帶來很大的麻煩,因為有很多人是在職的。對於我來說,我希望礦工是不會白白死的,它成為一種教訓,成為一種記憶,不應該遺忘。而且裡面有很多比如說運輸隊長,還有那個時候的調度的人我都採訪到,還有一些礦工,有好多家屬,還有遇難者家屬,我都採訪到了。我不希望因為我拍片子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任何的麻煩,那樣的話我就會內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