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冬冬】
這兩天,一家旅行網站因為用「葛優癱」做配圖宣傳旅行業務,被葛優以侵犯肖像權為由告上了法庭。也難怪商家要搭葛大爺的順風車,他這一「癱」掀起了一波網絡上的疾風暴雨,真應了那句「躺著也能火」。有了這一茬,大家今後「癱」起來可要謹慎了。所幸老祖宗還給我們留下了花式「癱」法,下面隨便說幾個,僅供大家借鑑。
魔性的葛大爺用腦電波為一批「我頹故我在「的忠實信徒洗禮。
原本,這種會心頹廢的休閒姿勢,擱在古代是不可想像的。古代對坐到底有多嚴呢?標準姿勢是兩個膝蓋併攏著地或著席,兩腳在後,腳背朝下,臀部輕靠在腳後跟上或者不靠。目前日韓還保留類似的坐法,這種坐法在殷商甲骨文中可窺一斑。
甚至古人還發明了坐行、危坐、前席、長跪、跽等近乎折磨的姿勢。
《禮記》云:立毋跛,坐毋箕。儒家擬制只能跪坐不能躺,連蹲也是不雅的。孟子的老婆就是因為獨自在家時蹲坐在地上,被回家的孟子撞見,火冒三丈要休了她。在《淮南子》中,唯一「以非禮為禮」的例子便是「蹲踞而頌詩書」,也就是現在下蹲或坐地的姿勢。
然而葛氏躺法並未因此在文史中絕跡,反而在各代流傳至今的文字繪畫中屢見不鮮。畢竟人的身體是不會說謊,這種最符合人體工程學的放鬆姿態,體現了道家「致虛極,守靜篤」的合道境界,和當代的喪文化是一脈相承的。但要在儒家禮制下,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又能名垂青史,那就更不是一般人了。
「坐累了來一癱「的孔子
唐末五代以前尚無椅,古人席地而坐,坐姿極講究禮儀,所以像春生那般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躺法在正史中,只會被視為孤傲的異類存在。
偏偏在《論語》中,儒家導師孔子自曝:「寢不屍,居(踞)不客「,大意是睡坐不必拘泥於刻板章法,後人對這句話的具體注釋爭議很大,其中有一種說法,就是:睡覺嘛,可以癱一癱,不用像行喪禮一樣正襟危坐,坐姿啊,可以蹲一蹲,不用像迎賓做客一樣叩膝而跪。雖然孔子尊禮,但不守死禮,而是通慧於禮。這種M字蹲類似於廣州漢墓託燈俑的坐姿,神癱而體不癱,是最佳居家減壓利器,也豐滿了孔子的形象。他在家閒著時,也不贊成老是端著,而是提倡來點「夭夭如也」的情態,怎麼舒服怎麼來。
《莊子·大宗師》也有一段關於坐姿的佐證:孔子問顏回:何謂坐忘?顏回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也就是說,忘記自己的形體,超越形體的約束,撇開心智,讓心靈解放出來。由此說來,這種坐忘的境界豈非「葛優癱」的哲學返照?也正是哲人追求的「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老莊遊心之道。
「癱到膀胱快爆「才起來的嵇康
身為「魏晉七癱」之首,嵇康的懶是能在歷史上排得上號的。《嵇康傳》記載「土木形骸,不自藻飾」,美其名曰「天質自然」。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坦言自己性情懶惰散漫,筋骨遲鈍,肌肉鬆弛,頭髮和臉經常一月不洗,沒有特別悶、特別癢,絕對不會去衝洗,更奇葩的是,小便也懶得起身,常常躺到膀胱快爆才去茅房。他最不能忍的是端端正正地坐著,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與山巨源絕交書》把嵇康與生俱來的懶王之氣展示得淋漓盡致。唐代詩人王維在教育他族中小弟時,就喜歡拿嵇康當反面教材,「莫學嵇康懶」。
就是這麼個不洗臉不洗澡的人,在其他六賢眼裡,見到他猶如高大的松樹下徐徐吹來的清風,甚至在摯友山濤眼裡,嵇康連喝醉癱倒都那麼拉風、那麼有型,儼然一座即將崩塌的巍峨玉山。在南京西善橋出土的東晉墓磚畫中,「竹林七賢」簡直就是臭味相投的廢柴聯盟,沒有一個是正坐的,或屈或伸,或疊股,或盤腿。而在元朝劉貫道的《消夏圖》裡,大阮——阮籍就是一個廢柴搖滾青年的形象,枕著他的樂器——阮琴,袒胸臥於榻上,思緒陷入了嗑藥宕機狀態。
而同為七賢之一的小阮——阮鹹,在《世說新語》中也有一宗奇行怪談,他常喝得酩酊爛醉,癱倒在酒罈邊上,後來嫌麻煩乾脆不用杯子盛酒,直接把腦袋伸進甕壇汲酒。某次,引來了一群滿身泥垢的豬玀。阮鹹也不躲避,也不驅趕,和「小夥伴們」一起埋頭暢飲。
「用前途與生命去癱「的陶淵明
別看陶淵明濁酒一杯、秋菊一叢、美名青史,背後的心酸換誰誰不幹。
從二十九歲初入仕途到四十二歲辭官歸田,用陶淵明的話說,是「誤入塵網中,一去十三年」。他侍奉過的兩任領導,桓玄、劉裕都是殺人不含糊的主子,先後篡位改國號。血腥味的官場像一個無形的樊籠,心性自然的他萌生了隱居的念頭。
陶淵明曾經一心一意想經營好他的農場主形象,但文人種田如同武人繡花,落得連丐幫生活都維繫不了,「夏日抱長飢,寒夜無被眠」,44歲那年家中的一場大火,將房舍、財產以及他的田園夢付之一炬,他和家人只得存身在門前的舫舟上。天旱水澇蟲災不斷,一家人常常受到飢餓的威脅。陶淵明的晚年,是靠人賒貸和朋友賙濟,才勉強活了下去。
面對這樣的艱難竭蹶,陶淵明曾有機會改變。時任江州刺史惜才,去看他,映入眼帘的是癱在小舟上、餓得奄奄一息的陶淵明 ,刺史勸他說,這盛世,如你所願,為什麼過苦逼日子?並許諾:「跟著我,有肉吃」。陶淵明不以為然,繼續像一條鹹魚偃臥。在《歸去來兮辭》序文中,我們找到了他的答案:饑寒雖然來得急迫,但是違背內心去做官,身心俱苦。
也有人忿忿不平:作為有家有室的人,一人寡慾也就罷了,讓全家挨餓算什麼?事實上,陶淵明可以「癱」得住麼心安理得,背後有著一個女人:他的妻子翟氏,陶在《詠貧士七首》自述:「年飢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饑荒之年,一家老小都在餓肚子,妻子對著丈夫哭泣。這種「餓了要癱」的精神讓我想起了陶淵明的偶像、另一個氣節高亮的前輩袁安。
《汝南先賢傳》記載沒做官時的袁安非常窮,有一年趕上天降大雪,洛陽令出來巡視災情,看見每家每戶都把門前的積雪掃淨,外出乞食。但到了袁安門前,積雪盈門,沒有任何走動的痕跡。他以為袁安凍死了,讓人除雪進屋,發現袁安正在床上葛優癱。問他為什麼不出來找親戚求點糧食餬口呢?袁安回答說:「大雪天,大家都餓成狗了,我怎麼好意思再去打擾呢!」
只能說,如此頑固的癱法,只有精神貴族才做or作得出來。
揚言「有誰比我癱「的白居易
嵇康、陶潛之後,「癱王終身成就獎」便成了白居易的囊中物。懶本不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情,可是作為一種心理意象來描寫是白居易的獨門大招。慵與懶,在白居易的閒適詩中出現頻率極高。為了自黑,白居士不遺餘力,也是拼了。
愛睡懶覺的人不少,但像白居易一樣,睡出成就感的屈指可數。他時常標榜自己數日晚起不梳頭。尤其是在數九寒冬,日上三竿,這位居士才伸伸懶腰換個睡姿。所以,當代懶人黨在其詩集裡有幸看到:「怕寒放懶不肯動」,「怕寒放懶日高臥」,「寒來彌懶放」,「寒來起尤遲」等感慨之句時,內心肯定不光有一種共鳴,還有一片雷鳴(此處應有掌聲)。
最能代表白居易人生觀的是《慵不能》,用白話文解釋一下更帶勁:架子上不是沒有書,就是眼懶不想看,箱子裡不是沒有琴,就是手懶不想彈。腰懶,不想系褲帶。頭懶,不想正頭冠。午後隨便睡,午飯隨便吃,一餐管一天溫飽,一覺睡到天亮,饑寒忍忍也就過去了,何況我現在不冷也不餓,愛咋咋地。
他覺得不過癮,又寫了一首《詠慵》:有官當,懶得選,有田種,懶得耕,屋頂漏了,懶得修,衣服裂了,懶得縫。有酒,懶得喝,就當沒酒吧。有琴,懶得彈,就當沒琴吧。家人說沒吃的了,想燒飯,懶得舂。朋友寄來信,想看,又懶得拆。老夫曾聽說晉朝的嵇康一輩子都在詮釋一個字:懶,可好歹人又是彈琴又是打鐵的,想與我比懶比癱,門都沒有。
這首詩不僅在中國揚名,也被近代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和韋力(Arthur Waley),翻譯成英文詩,光看題目就令人捧腹,分別是Oh My Laziness和Lazy Man’s Song。
白詩人的慵懶之說還有個小粉絲,南宋有個詩人品格奇異,不但改名自稱癩蛤蟆——白玉蟾,還覺得白居易這人很不簡單,能懶出風格、懶出水平,稱之為懶人界的宗師級人物也不為過,於是他饒有興致地把自己的書房題名為「慵庵」,並賦詩一首:「有詩慵吟,有琴慵彈,有酒慵飲,有棋慵弈,慵觀溪山,慵對風月,慵陪世事,慵問寒暑,松枯石爛,我常如如。」意思是說,人有七罪,我有八懶,就算松枯石爛,我還是睡我的,巋然不動。
著名《六逸圖》的局部,畫的是魏晉時候因晝眠和肚大聞名的特級教師邊韶。一個臥睡的大肚腩阿伯,雙腿擱在懶架上,夢深香甜的樣子, 這恐怕也是白居易的真實寫照。
嗜好「天地癱、即興癱」的詩人們
癱如其人。白居易的癱是樸實生活中的小惡趣味,而李白的癱則是寫意人生裡的狂浪達觀,白居易的癱是因慵而癱,而李白的癱則是因酒而癱。
在《友人會宿》中,李白吟道:「皓月未能寢,醉來臥空山,天地即衾枕」,這種不分何時何地的「戶外癱」獨此一人。一個流浪野漢的癱法,在李白的筆下卻擁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體現了一種壯美。
唐玄宗第一次召見李白,看到大詩人「神氣高朗,軒軒然若霞舉」,竟然忘了自己是天子,就像小歌迷見到歌星一樣,有點暈忽忽。微醺半醉的李白倒是反客為主,在唐玄宗寵臣高力士面前淡定一躺,把腳一翹,說了兩個字,給哥脫鞋。
喜歡戶外癱的不止散仙李白一人,還有達官名士。
北宋的國務院總理王安石,這位顯赫一時的老幹部,晚年退休後隱居在江寧半山,沒事就喜歡天天騎驢出去遛彎,眼皮發困了就把驢往林子裡一系,自己選一塊平坦的石頭美美癱上一個晌午。同時期寫的《山陂》就為後人生動展現了一個真實平易的王荊公:白髮逢春唯有睡,睡間啼鳥亦生憎。
曾任杭州市長的蘇東坡也有多次戶外癱的經歷,有次還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份,入夜後,他騎馬在蘄水河邊瞎逛,獨自在一家農家樂喝了幾杯悶酒,出門不久便醉意蹣跚,於是找了片平坦的草地,就著馬鞍癱到黎明破曉。蘇東坡晚上醉駕、戶外癱不是一次兩次了,以至於三更夜提前回來,發現家童鼻息如雷鳴,怎麼敲門都不應,只好癱在門檻上聽取江聲一片。
明朝仇英的《梧竹書堂圖》,畫中人癱於躺椅上小憩,神態安詳。四周有萱草、叢菊數點,甚是舒樂。
仇英的另一副《飲中八仙歌》,畫中人,同樣是癱的姿勢,更為風流縱逸。
倡導閒適格調的林語堂曾解釋,中國人之所以愛悠閒,有著很多交織著的原因。中國人閒適放達的性情,是經過了文學薰陶和哲學認可的。這種愛悠閒的性情是由於酷愛人生而產生,並受了歷代浪漫文學潛流的激蕩,最後又由一種人生哲學—大體上可稱它為道家哲學—承認它為合理近情的態度。中國人能囫圇地接受這種道家的人生觀,可見他們的血液中原有著道家哲學的種子。
相比當下教導人們分分鐘樂觀積極的毒雞湯,「葛優躺」是源自文化潛意識的一種人體修煉,是一道切實可行的心靈馬殺雞,用心安理得的舒適與愉悅消除人們不安和焦慮。
用人話說就是,葛優癱不僅僅是一種姿勢、姿態。它傳承的是一種文化,一種思哲。一般人癱不好,能癱好、癱出名堂的那都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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