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翼殺手2049》
從小說原著到兩部電影,創作者的叩問可謂振聾發聵:當複製人比人類更具某種高貴情感時,人類是否也該反思下,我們正面臨著一場忘卻靈魂的危機?
複製人的奪魂之戰
◇◆◇
我見過你們這些人類絕對無法相信的場景,
戰艦在獵戶星座之肩燃起熊熊火光,
C射線在幽暗的宇宙中划過「唐懷瑟之門」
但所有這些片刻,終將消逝於時間,一如淚水,湮沒在雨中……
回顧雷德利·斯科特1982年經典大作《銀翼殺手》,片中最動人的場景是複製人羅伊死前在雨中緩緩道出的這段經典獨白。
最後對決,本是頭號反派的羅伊一把抓住即將墜樓的主角戴卡徳,不殺反救的劇情大翻轉令人瞠目。安詳的電影主題曲響起,羅伊如殉道者般倒下,2019年的洛杉磯已沒有什麼生物,但他的懷中卻飛起一隻白鴿,仿若奇蹟。
《銀翼殺手》 1982 雷德利·斯科特執導,被認為是迄今為止最偉大的科幻電影之一。改編自《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故事並沒有被時間的流沙所掩埋,2019年尚未降臨,2049年粉墨登場,兩代殺手,契闊歸來。
由丹尼斯·維倫紐瓦執導的電影續作《銀翼殺手2049》(以下簡稱《2049》)甫一上映,各方好評紛至沓來,甚至有影迷為此一天刷上三遍。美國電影票房網不吝盛讚道:「科幻神作,視覺效果震撼,它已超越了前作。維倫紐瓦是當今最令人振奮的導演。」
連綿的陰雨、金字塔形的公司、破敗的大都會、炫目的霓虹燈,還有廣告牌裡的東方美人……人類依然傲慢地想扮演上帝的角色,看過前作的觀眾很容易在《2049》中勾起回憶,35年過去了,連這些年間早已破產的雅達利、泛美航空等都在平行宇宙中留存了下來,甚至還有前蘇聯的印記。
《銀翼殺手2049》劇照
《2049》延續前作部分風格,「用黑色電影來講述一個存在主義的偵探故事。」
前作中,哈裡森·福特飾演的殺手戴卡徳追殺由泰瑞爾公司製造的第六代複製人,這些複製人被奴役而從事勞作,但其中連鎖六號戰鬥組發生血腥暴動,必須處死。續作中,瑞恩·高斯林飾演的年輕殺手K一路追殺第八代複製人的漏網之魚。開場沒多久,似是呼應前傳,複製人被K擊斃前的遺言有點像前傳中羅伊的宣告:「你們之所以會做這種骯髒的事,是因為你們沒見過奇蹟!」
《銀翼殺手2049》 2017 瑞恩·高斯林、哈裡森·福特主演。改編自《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奇蹟」是《2049》的重要線索,也貫穿於前後兩部作品中複製人與人類的一路相殺相愛。新作中,昔日女主角、複製人瑞秋身著1940年代經典的墊肩外套徐步走來,她眼神憂傷地問道,「你想我嗎?」老去的戴卡徳淚如雨下。
與前作相比,《2049》聚焦於複製人的繁衍問題,講了一個更加通俗的「尋親」故事。人類與複製人的核心矛盾圍繞著複製人生下的孩子,當K撒謊說孩子已被殺死時,他的上司鬆了口氣:你阻止了一場戰爭……
一個羅伊倒下了,千千萬萬個羅伊站了起來,如果說《銀翼殺手》前作呈現的是個體抗衡命運的悲劇感,那麼在新作中,複製人已成立革命軍,他們群起反抗,與人類對峙,為了追求屬於他們自己的「人權」。
《銀翼殺手2049》劇照
電影《銀翼殺手》和《銀翼殺手2049》的人物角色和靈感設想均發源於鬼才作家菲利普·K·迪克的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1972年2月,在溫哥華科幻大會上,迪克發表了演講《仿生人與人類》,最後提了個問題:「仿生人死後,他們的靈魂去了哪兒?但是,要是他們未曾有過生命,又何來死亡?如果他們不會死,那就會一直與我們相伴。可是,他們真的有靈魂嗎?或是,我們有靈魂嗎?」
從小說原著到兩部電影,創作者的叩問可謂振聾發聵:當複製人比人類更具某種高貴情感時,人類是否也該反思下,我們正面臨著一場忘卻靈魂的危機?
PKD:我從未順從過現實,這就是科幻幹的事
◇◆◇
《銀翼殺手2049》的熱映讓已故作家菲利普·K·迪克重回公眾視野,對於這位美國科幻界的傳奇人物,他的死忠粉常親暱地稱呼他PKD。他是首位入選《美國文庫》的科幻作家,《紐約時報》評價其為「20世紀最勇敢的心理探險家之一」。
「何為真實」和「個體身份建構」是PKD小說的兩大主題,在人工智慧和虛擬實境不斷發展的今天,他可謂前瞻性的人物,作品也成了取之不盡的寶庫。他的小說曾不斷被好萊塢導演搬上熒幕,《銀翼殺手》《全面回憶》《少數派報告》《高堡奇人》《黑暗掃描儀》等都改編自他的作品。除了目前備受關注的《銀翼殺手2049》,影視劇《電子夢:菲利普·迪克的世界》正在英國第四臺熱播,《高堡奇人》第三季也呼之欲出,「PKD」一下成為熱門。
作家菲利普·K·迪克(右)與《 銀翼殺手》 導演雷德利·斯科特
1968年,阿波羅登月在即,在嬉皮士興起、左翼浪潮如火如荼的年代,迪克出版了一本名字很長、內容晦澀的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這是一個關於警察獵殺仿生人的怪誕故事,描述了兩個早晨之間的二十多個小時,主人公戴卡德為了賞金追殺幾個仿生人,歷經陰謀與愛情等各樣變故。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這是戴卡德查閱一個野心勃勃的仿生人資料時自問的一個問題。小說中,地球在第三次世界大戰後淪為巨大的垃圾場,絕大部分健康人類已移居地外,仿生人負責維繫都市正常運轉。他們不願繼續被奴役,想過上跟自然人一樣的生活。小說扉頁上引用了葉芝的詩句:「而我仍夢到他踏著草地/在露水中飄飄蕩蕩行走/讓我的歡歌輕易刺透。」那種蒼涼神秘的調子,還有對古老地球的懷想,與故事中的衰敗景象形成鮮明對比,仿生人這裡的「做夢」,更有點馬丁·路德·金《我有一個夢想》的意味。小說中的人類由於受到輻射塵影響,相貌醜陋、心智退化,而仿生人卻儀表堂堂、多才多藝,相形之下,焦慮、壓抑的戴卡德甚至懷疑起自己作為人的真實性……
《少數派報告》 2002 由史蒂芬·史匹柏執導,湯姆·克魯斯主演。改編自《 少數派報告》
電影《銀翼殺手》片頭有一隻眼睛的虹膜特寫,它盯著破敗的洛杉磯,又似乎在審視著銀幕外的觀眾。可以說,迪克畢生所做的,就是這一番審視,他生前曾說過:「我自己並非這部小說中的角色,我就是小說本身。」
早產兒迪克生於1928年美國大蕭條前夜,不幸的是,出生僅三周,他的孿生妹妹就因電熱毯燒傷而死於襁褓之中。電影《2049》中,K尋索複製人棄嬰經歷時發現檔案中有個信息和自己完全一致的女性,這樣的情節處理大約也是創作者向迪克和他胞妹的某種致敬。
迪克五歲時父母離異,他由母親獨自撫養長大,幼年數度搬家。讀小學時他經常逃課,成績平庸,和寫作有關的課程也只是剛過及格線。他曾因廣場恐懼症不得不在家完成高中學業,雖在伯克利大學加州分校短暫攻讀過一陣德語專業,但因被診斷患上精神分裂症而中途退學。此後他當過音樂DJ,1952年終於賣出第一部短篇,開始全職寫作,但估計是為生計所迫。50年代中期,迪克開始創作長篇小說,但他過得相當拮据,甚至繳不起在圖書館借書逾期產生的罰款。
1963年,迪克憑長篇小說《高堡奇人》獲雨果獎最佳小說獎,這雖是科幻界大獎,但科幻當時相當邊緣,他的小說仍以廉價出版。1960年代,迪克還因參與反越戰運動而被聯邦調查局監控。
《高堡奇人》2015年開始的亞馬遜系列劇,即將推出第三季。改編自《 高堡奇人》
應該說,迪克所處的時代科技發展蒸蒸日上,誠如科幻作家韓松所言:「迪克創作的高峰期60年代,正是西方科技文明創造出嶄新的輝煌的時代,人進入太空,人登上月球,探測金星和火星,發現類星體、脈衝星和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弱電統一理論提出,混沌理論提出,摩爾定律提出,製成第一臺雷射器,售出第一批工業用機器人,BASIC語言發明,英特爾公司成立,第一個體內起搏器問世,生態意識覺醒……人類張揚著開拓宇宙邊疆和潛入原子內部的雄心勃勃。」
但迪克始終與凱歌高奏的美國夢保持距離,他仿佛對這一切成就感到困惑。他像一個「邊界的破壞者」,筆下創造出一個文明衰敗、科技淪陷、人類異化和商業化的末世景象,作品呈現出整個宇宙的碎片化和假象化。
「我想寫那些我愛的人,並將他們放入我頭腦裡想像出來的世界中,而不是放到我們實際生活的世界,因為我所存在的這個世界遠未達到我的標準。那麼,我應當降低我的標準、跟大家合拍,順從現實嗎?不,我從未順從過現實。這就是科幻幹的事。如果你想順從現實,去讀那些主流文學作家的書吧。」
《預見未來》 2007 李·塔瑪霍瑞執導,尼古拉斯·凱奇主演。改編自《金人》
迪克也曾嘗試創作主流小說,但除了《一個廢物藝術家的自白》得以出版,文學代理歸還了他所有沒賣出去的主流小說,至此,他的主流文學夢被無情擊碎。
充滿挫折的童年和青春期,似乎註定了迪克無法成為「合格」的成年人。他一生結過五次婚,均以離婚收場;他終生貧病交加,酗酒、吸毒、債務累累……也許是這種錯亂、不穩定和神經質,讓他成了科幻史上獨一無二的存在。短短54年人間生涯,迪克一共留下44部長篇和121個短篇,被譽為「科幻界的莎士比亞」、「美國的金庸」,但縱觀其貧困潦倒的一生,他更像是「科幻界的梵·高」。
1982年,54歲的迪克在貧病中死去,父親將他葬在夭折的孿生妹妹一旁。沒過多久,電影《銀翼殺手》上映。遺憾的是,迪克沒能看到影片上映,更沒想到它會成為科幻電影史上的經典。
「我想讓世界變得陰鬱,又有美妙的火花」
◇◆◇
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出版第二年,馬丁·斯科塞斯和編劇傑·考克斯就想將其改編為電影,但四處碰壁。1974年,赫博·傑夫聯合製片公司又看上了這個故事,由於種種原因未能成功。
編劇漢普頓·芬奇一年後選中並創作了劇本,1978年將版權轉手賣給了《獵鹿人》的監製麥可·迪利,後者找來因《異形》而大熱的導演雷德利·斯科特。斯科特和芬奇討論,要給戴卡徳找個名號。三天後,芬奇在一張紙上寫下他從另一本小說中看來的名字「Blade Runner」,斯科特立刻拍板,「酷斃了!」。《銀翼殺手》的電影片名由此誕生。
那是1980年,斯科特與芬奇處在痛苦的劇本修改階段。預算有限,芬奇寫得很保守,斯科特告訴他:「漢普頓老兄呀,你要知道,我們得讓這個叫戴卡德的角色一走出家門就能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他身處的是一個技術能力已經足以製造複製人的世界。否則這部片子肯定炫不起來,它會變成意識類科幻片的。」
2019年的洛杉磯瀰漫著末日氛圍,一幢幢高樓展示著突破天際線的野心,四處是破敗區域,充斥著各色人種、汙水和垃圾,雨下個不停……
斯科特還原了迪克小說中的頹敗景象,憑藉這部電影奠定了賽博朋克風格,改變了之後從業者和影迷對於科幻世界的認知。
《電子夢:菲利普·迪克的世界》 2017年開播布萊恩·科蘭斯頓主演。改編自菲利普·迪克的短篇小說集
斯科特的《銀翼殺手》上映沒多久,14歲的維倫紐瓦在自家附近的影院第一次看到這部科幻奇作,他對影片開頭場景印象深刻:鏡頭俯瞰2019年的洛杉磯,火焰噴向天空,他被震住了:「這種有衝擊力的東西,正是我想要的。」
維倫紐瓦覺得自己看過的大部分電影都很差勁,但看完《銀翼殺手》那一刻,他認定,這是惟一一部配得上他頭腦的電影,他將之視為「思想風暴」,此後三十多年間,他又看了五十多遍。
大約兩年前,維倫紐瓦將執導《銀翼殺手》續作的新聞發布,影迷翹首期盼,維倫紐瓦本人卻萬分忐忑。在他心裡,《銀翼殺手》是過去50年最傑出的電影之一,拍續作的主意糟透了,他擔心自己將成為「在教堂隨意塗鴉的破壞者」。
最終,他與自己達成某種和解。秘訣是,接受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拍得像斯科特那麼好,這樣就自由了。開拍前,他和主演高斯林達成一致:「我們要做的就是一次純粹的藝術表達。」
《銀翼殺手2049》劇照
《降臨》拍攝接近尾聲時,維倫紐瓦開始了《2049》的準備工作。他6點起床,午夜入睡,一周工作七天,做夢都想著這部電影。「我經常半夜醒來,就知道完蛋了,因為我知道不會再回去睡了,太興奮了。」
電影項目啟動的第一天,攝影師羅傑·迪金斯就入夥了。維倫紐瓦和他在蒙特婁的酒店房間待了幾周,與分鏡師一起畫出整部電影,設計出了2049年的洛杉磯形貌,研究那時的地緣政治、氣候與社會狀況,發展黑色電影美學。
《銀翼殺手2049》 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
《2049》是維倫紐瓦和迪金斯繼《邊境殺手》和《囚徒》之後的又一次聯手。除了《007:大破天幕殺機》外,迪金斯未曾參與任何其他續集的拍攝,這位曾獲13次奧斯卡獎提名的攝影師回憶:「故事本身和丹尼斯的點子很吸引我。該片承接了許多老梗,但並沒有試圖模仿原作特有的風格,我不知道觀眾期待如何,但這不只是他們所熟知的原作的另一個版本而已,它完全就是丹尼斯的電影。」
亙古不變的酸雨景觀是斯科特想像的2019年的城市標誌性景象。迪金斯補充道:「隨著我們向城外進軍,視覺上會更加多樣化,感覺就像丹尼斯向我描述的『霧霾中的北京』似的。」
航拍攝影指導迪倫·格斯帶領一個環球攝製組從美國到冰島再到西班牙,「這部電影大部分航拍都是非常規的,因為我們基本上一直在追逐暴風雨。」
第一個航拍地是墨西哥城上空,這裡因其野獸派建築被選中。「我們在暴風雨時起飛,朝著希望很快就會結束的黑暗中飛去,」團隊還冒險去了內華達州的火焰谷,「那裡很少下雨,能捕捉到漫天大雨和薄霧下的紅巖真令人驚嘆。」
維倫紐瓦小時候,一個信仰外星文明的姑姑送了他一大箱六七十年代的科幻漫畫書,他現在還能講出那些古怪的故事:科幻世界的戰士站在龍一樣的生物身上;維多利亞時代的冒險家緊緊守護自己的口袋宇宙不被入侵者吞噬……
拍科幻電影的念頭大約早已植入維倫紐瓦的記憶,他能夠模糊地把握科幻小說與電影的不同,「科幻小說的美妙之處在於,你可以自由地處理更多智慧的主題,或者更艱澀、硬核、黑暗的內容,這些在戲劇中是無法忍受的。但科幻片給了你一個詩意的距離,你可以接近主題,探索它,並以動態的方式表達它。」
維倫紐瓦喜歡用數學思維來搭建電影結構。遇上「一個角色的軌跡」和「如何表達節奏」這類問題,他都會用方程式解決;到最後,每個方程式都要力求平衡和完美,從第一個到最後一個,拼成一個完整的圓。
斯科特認為維倫紐瓦是視聽語言的高手,為《2049》選導演時,他們有兩個人選,但《邊境殺手》徵服了他。電影上映後,斯科特告訴維倫紐瓦,自己很喜歡《2049》。「你能把那種節奏帶到這部電影裡,我很感動。它得到了應有的尊重。」
維倫紐瓦終於如釋重負。「我盡了最大努力來保護這個故事的完整性,但也試著把前作中那種美麗的憂鬱帶回來。我想讓世界變得陰鬱,又有美妙的火花——來自技術或人性。」
本文發表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32期
原標題《銀翼殺手,江湖契闊幾風煙》
文 / 本刊記者 李乃清 實習記者 張宇欣
編輯 / 翁倩 rwzksta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