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在晚唐詩壇上,與杜牧齊名。他的絕句也和杜牧的絕句一樣為歷來詩評家所推重。王士鎮在《唐人萬首絕句選·凡例》中論七言絕句云:「開元、天寶諸名家,無美不備。李白、王昌齡尤為擅場。……中唐之李益、劉禹錫,晚唐之杜牧、李商隱四家,亦不減盛唐作者。」管世銘在《讀雪山房唐詩鈔·七絕凡例》中更稱:「李義山用意深微,使事穩愜,直欲於前賢之外另闢一奇。絕句秘藏,至是盡洩。」集燮在《原詩》中也說:「李商隱七絕,寄託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
範唏文在《對床夜話》中指出,「唐人絕句,有意相襲者,有句相襲者」,並認為李商隱的這首《夜雨寄北》襲自賈島的《渡桑乾》詩,為「襲其句而意別者」。施補華在《蜆傭說詩》中也說:「李義山『君問歸期』一首,賈長江『客舍并州』一首,曲折清轉,風格相似。」兩人所舉的賈島詩如下: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威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李商隱的《夜雨寄北》詩確有與其相同之處,但未必是有意相襲,而風格也並不相似。其相同之處是:兩詩的後兩句都寫離開客居之地後回想客居之地,特別是末句的開頭都用了一個「卻」字承轉,句式極為近似。但李詩則在運思上更深一步、更曲一層。賈島是已離并州後,回望客居十年、已成第二故鄉的并州,不免懷有依戀之情。《渡桑乾》詩不過是直抒在旅途中產生的這樣一種微妙的感情,在運思上實無深曲可言。
而李商隱寫《夜雨寄北》詩時,此身還在巴蜀,而且未有歸期,卻憑空構想出一個回到長安後與妻子剪燭夜話的場景,並進而想像在彼時會談到此時,在彼地會談到此地。這在運思上可說是既深且曲;《渡桑乾》詩在這一點上是不能與之比美的。而且,《渡桑乾》詩只是單純地敘說客居并州之事,表達回望并州之情,缺乏景色的烘託、細節的渲染;這首《夜雨寄北》詩,則以巴山夜雨的景色來烘託今日之事、今日之情,以剪燭西窗的細節來渲染異日之事、異日之情,在這一點上也比前者更富有形象感染力。白居易有首《邯鄲冬至夜思家》詩:邯郭驛裡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姚培謙在《李義山詩集》中以這首白居易的詩與《夜雨寄北》詩相比,指出前者「是魂飛到家裡去」,後者「則又預飛到歸家後」。這也是說李詩比白詩更深一步、更曲一層,確是「於前賢之外另闢一奇」,不愧為獨步千古的名作。這首詩的第一句「君問歸期未有期」,在句內自成問答。這一寫法與漢《桓帝初天下童謠》「誰當獲者婦與姑,丈夫何在西擊胡」兩句是同一機的。這樣,只用一句詩就寫出了妻子盼望遠人早日歸來的心情以及旅人慾歸不得的處境。後三句都由這一句生發,而在感情表達、景物展示上卻極跳動變換之能事。
這是一首用代書簡的寄內詩,在第一句詩裡以「未有期」回答了有關歸期的詢問,按照一般思路,也許接下去應當訴說這一「未有期」的苦衷和自己此時的心境,而下面「巴山夜雨漲秋池」一句好像在思路上和第一句脫了鉤,突然轉而寫似與歸期問題並無關聯的巴山雨景。這一詩筆的跳躍,跳得還不算遠,寫的還是此時此地的景物。再下面「何當共剪西窗燭」一句,則遠離此時此地,轉而寫在想像中的未來歲月、在想像中的長安故居與妻子重逢的情景,詩筆就跳躍得更遠了。而最出人意表的是:詩人在最後「卻話巴山夜雨時」一句中,又把想像從未來拉回今夜,從長安拉回巴山。
朱鶴齡在《李義山詩集》中指出,這首詩的第二句寫「今夜」,第三句寫「他日」,第四句又寫到「今夜」,也就是說,在時間上是從「今夜」寫到「他日」,又回到「今夜」;而如果從空間著眼,這三句詩是從巴山寫到長安,又回到巴山。詩人在寫這首《夜雨寄北》詩時,使他愁心如織的是「問歸期」與「未有期」的矛盾。這一矛盾,在客觀上、在現實中本無從解決,也難以擺脫,而深深陷入這一矛盾之中的詩人又冀求有所解脫。這就把他引入了身、心兩相分離的狀態:在時間方面表現為面對當前之景而心思未來之事;在空間方面表現為身在巴山而神馳故裡。其詩筆之所以如此跳動變換,其詩情之所以如此纏綿往復,原因可能在此。何焯稱讚此詩為「水精如意玉連環」。
楊載在《詩法家數》中說:「絕句之法,要婉曲迴環,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何景明在《與李空同論詩書》中也以「辭斷而意屬」為詩文「不可易之法」。這首《夜雨寄北》詩可說達到了這一要求。詩中所寫,忽而此時,忽而彼時;忽而此地,忽而彼地。句與句間似相隔絕,而又是一意迴環、暗中相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