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6日,《別告訴她》的主演奧卡菲娜接過金球獎獎盃,她成為金球獎歷史上首個摘得電影類最佳女主角的亞裔演員。
製作費用只有數百萬的《別告訴她》在北美獲得無數讚譽與成功:拿下北美票房1766.4萬美元,單館票房甚至超過了《復仇者聯盟4》,爛番茄指數一度接近滿分。然而,這部現象級的華人題材電影,卻在故事的起源地遇冷。1月10日《別告訴她》在中國上映後票房慘澹,上映一周多總票房不到400萬人民幣。
上一次類似的情形發生在影片《摘金奇緣》上映時。2018年,在北美廣受歡迎,取得1.74億美元票房的《摘金奇緣》在中國上映後票房和口碑都反響平平。
當《摘金奇緣》和《別告訴她》掀起了新一輪亞裔電影浪潮,令美國華人們歡欣鼓舞的時候,中國人卻對此漫不經心,他們似乎沒有察覺到這種改變,又或者從20多年前的《喜福會》到如今的《別告訴她》,美國看待中國的視角並沒有發生多少改變——同樣以家庭為背景彰顯文化衝突,同樣宣揚著美國思想的進步和遙遠東方的愚昧,同樣展示著在文化夾縫中苦苦掙扎的美國亞裔們。
撕裂的家庭
《別告訴她》的劇情十分簡單:奶奶得了癌症,家人選擇對其隱瞞,並且假借婚禮名義讓所有人回家團聚,見奶奶最後一面。這個樸素動人的的親情故事發生在長春,是根據導演王子逸在This American Life的電臺節目上口述的真實經歷改編而成。因此,電影也選擇在她的家鄉拍攝,甚至有她的親人參與拍攝(導演的小姨奶在電影中飾演她本人)。比起其他含有中國元素的好萊塢電影來說,《別告訴她》確實是在真實感上有所進步,起碼不是只拍中國功夫、故宮、長城、外灘……而是捕捉和呈現了不少真實的二線城市生活細節。
然而,這又顯然是一部拍給美國人觀看的電影,不僅僅視角是跨文化的,描述手法也是誇大和堆砌的:機場外撲向乘客拉活兒的出租司機、開業前機械地喊著口號的婚慶職員、帶著「小姐」來酒店開房打牌的老闆、毫無邊界感的人際關係、拔火罐與捏腳、中國式哭喪、偷工減料的酒店……這一切也許都真實存在,但當種種景觀如同博物館展覽般全部羅列在一起的時候,難免顯得刻意且膚淺。類似的場景對劇情並沒有絲毫推進作用,只是為了成為看點和笑料。所以對於美國觀眾來說,一切都瀰漫著濃厚的喜劇氛圍。他們在有癌症的奶奶相信氣功能治病時發笑,在墓地前上演過於誇張的哭喪儀式時發笑,在土氣又魔幻的婚紗照拍攝時發笑——金球把這部影片歸為喜劇類,實在是不令人意外。
對於許多長年生活在中國的觀眾而言,《別告訴她》裡的種種 「笑點」不僅不好笑,反而令人尷尬。 這種尷尬不僅僅因為刻板印象式的場景與人物,更因為在銀幕面前觀看的他們能夠明確意識到自己的文化正在作為一種被觀賞的對象。雖然影片中也瀰漫著溫情和感動的時刻,但總體來說,呈現出來的中國是落後的、質樸的、可愛的、滑稽的。
另外一種聲音指出,既然《別告訴他》是根據導演的親身經歷改編,是一段家庭溫情之旅,就沒有必要上升到文化衝突或者意識形態差異的層面,要求每部拍攝中相關故事的電影都要完全客觀地展露中國現狀,是缺乏文化自信的表現。類似的論調同樣存在於《摘金奇緣》,以及其他亞裔相關電影上映時。
但我們很難不注意到,從《喜福會》《喜宴》《推手》到《摘金奇緣》,這些美國拍攝的有關華人文化的電影幾乎都是以家庭為主題的,並且無一例外地用家庭中不同成員的矛盾代表了東西方社會文化及價值觀的差異對立。當影片本身就包含這種「升華」意識時,中國觀眾對其文化表達上的期待就在所難免。
《別告訴她》劇照
以《別告訴她》為例,影片聚焦在一家人「是否要對絕症患者如實相告病情」的分歧上。實際上,告訴或不告訴,是家人各自價值觀的體現。影片卻把這種家庭成員之間的分歧完全提升到東西方價值觀差異,並借用大伯說出了「在美國,個人的生命屬於個體,而東方,個人的生命屬於集體」的論斷。然而,「不告訴癌症病人其病情」在國內絕非是公認的常態,在不同地區、不同家庭、不同個人的處理方式都是不同的,並不能成為兩種文化相衝突的代表事件。導演把這一家庭個例上升到更大的母題上實屬不妥,難以讓廣大華人共情。
但眾多展現華人文化的電影依舊選擇這種「升華」,通過家庭作為小切口,把文化衝突作為電影主要主題,絕非一個巧合。
在主題選擇上,少數族裔(相對美國而言)和不同文化依舊是一個最直接的商業賣點。美國雖是由不同地區的移民組成的國家,不過,由於移民踏上北美大陸的時間先後及政治、歷史原因,美國社會一直是以白色人種為主的盎格魯-撒克遜新教文化作為其主流文化,其他有色族裔則長期處於主流社會的邊緣地位。因此,作為美國主流文化代表的好萊塢電影自然也長期存在種族主義話語。根據美國南加州大學2018年7月出版的《1,100部電影中的不平等現象》調查報告所述,「在2007-2017年這十一年間每年票房最高的前100部電影中,從可確定族裔的角色形象來看,白人佔70.7%、有色族裔佔29.3%(其中非裔佔12.1%、西班牙/拉丁裔佔6.2%、亞裔佔4.8%、其他族裔佔6.3%),相比佔美國總人口數量38.7%的有色族裔群體購買了美國45%的電影票來說,電影行業在種族平等方面仍然遠遠落後」。因此,白人主演的主流商業影片可以宣傳自己的多種類型:戰爭、驚悚、奇幻、愛情等等,但一旦主角為亞裔,這種小眾性就註定了「異邦文化」成為賣點本身。為了確保拿到投資和順利發行,少數族裔主導的電影不得不以自己的種族或者文化為招牌。
在展現形式上,家庭喜劇是一種投資少、潛力大的討巧的類型。一方面,近十年來美國票房收入最成功的正是浪漫喜劇(Rom-Com)和家庭情景劇(Family Melodrama),這類電影圍繞家庭生活、女性人物、愛情和親情展開故事,以家庭中的關係和代際衝突來設置矛盾,能取得廣大的共鳴。另一方面,家庭敘事中不同代際之間的矛盾極易用來隱喻異質文化衝突及展現了移民的身份定位和文化認同問題。就這樣,家庭題材成為了亞裔電影大打文化牌的絕佳戰場。
所以,在《別告訴她》裡,同一大家庭中的人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類:古板的東亞家族的和自由的美國人,並且擁有非常刻板的形象。東亞人把自己的生命牢牢捆綁在家族之中,只要是「為了你好」,就可以替別人做決定。不僅如此,他們還愛錢,對他人不尊重,相信邪門歪道的中醫,口是心非。另外一邊則是開化的美國人,美國人尊重個體,明白錢不是萬能的,想要拒絕過分沒有邊際感的社交卻依舊保持著禮貌,並且永遠追求夢想。在餐桌上,女主角媽媽這麼對親戚說:「說不定你兒子去了美國,也不想賺錢了。」
無獨有偶,《摘金奇緣》中,「惡婆婆」 埃莉諾告訴追求自由的女主角:「追求個人理想完全是美國的方式,我們這裡永遠都是以孩子和家庭為中心」。在接下來全家包餃子這一典型代表東方家庭文化的敘事段落中,東西方女性在面臨相同處境時的態度選擇也進一步呈現(東方女性以家庭為尊,西方女性自立自強),以示東西方文化價值觀的差異。
《別告訴她》劇照
同時,兩部電影也都刻意強化了封建家庭中的「大家長」制度:電影裡的家族都是層層自上而下的輩分體系,在輩分上,祖母/奶奶是整個家族的「塔頂」。影片中的小輩必須展現出對家長、對長輩的無條件遵從。例如在《別告訴她》中,女主角母親抱怨婆婆會指揮一切,又不得不聽從於她。而在《摘金奇緣》中,女主角朋友評價祖母是「她可以討厭你一整天,但是無法與中國兩千年的孝道文化作對」的存在。
就這樣,通過把文化衝突放入家庭,不僅把一切輕巧化、簡單化了,更能讓美國觀眾理解,而且完美確認了一種好萊塢東方文化想像。這種想像的功能主要在於確立一個與西方二元對立的文化他者,提供一種以西方為中心的觀念秩序的想像和認同。
把文化衝突放入家庭環境的狡猾之處還在於,可以用主人公的愛和寬容為所有衝突收場。就像《別告訴她》中女主角父親說的「我不理解,但是我不能傷害我的家人」;或者《摘金奇緣》中的「惡婆婆」出於對兒子的愛最終接受了格格不入的女主角。這些電影的表達都是斷裂的,前面是種種東方獵奇,結尾是俗套的情感故事,既展現了文化衝突,又不顯得過分尖銳,它們展現問題,但從不解決問題,而是聰明又虛偽地假裝一切都可以用愛來消弭,帶來人人渴望的圓滿結局。
彷徨的亞裔
同時,《別告訴她》等亞裔電影的內容和表達也折射出包括本片導演王子逸在內的華裔影人自身的處境。當然,迎合美國主流文化的呈現方式也許是導演本人的選擇,但由此引發的問題是:在亞裔群體努力在好萊塢主流敘事中尋得自身位置的當下,他們有構建自身文化形象的自由嗎?在被主流文化納入的過程中,他們的文化形象又將被誰設計與認可?
回望20餘年前的《喜福會》,很明顯是抑中揚美的典型。在影片結尾處,吳菁美回到中國見到了自己同母異父的兩個姐姐。兩個留在中國的姐姐眼神木訥,面容呆滯。而從美國回來的吳菁美則活潑可愛,青春洋溢。吳菁美的畫外音在此時響起:「我終於為她(媽媽)做了一件事,我在我自己身上找到了最有價值的東西,那就是她一直對我們大家寄託的:希望」。當然,這個希望指的就是美國。
而在《別告訴她》中,除了美國歸來的主角三口,其他的角色幾乎都是愚昧且富有喜劇性的。例如,大伯在日本給奶奶買的「好藥」實際上來自網購。影片中的姑姑既喜歡談錢,認為中國錢多美國不行,又想要把孩子送去美國留學。而奶奶則成天念叨著要女主角結婚,趕快找個男人照顧,自己則和一個根本不做家務不承擔責任的老伴一起生活。女主角展現出來的也視角始終是遊客式的,沒有回鄉感(儘管她一再強調這是自己的家)。她和父母都把自己的身份定義為「美國人」,對於種種「中國奇觀」,她展現出的不解、不適和不耐煩讓整部電影流露出一種不自覺的傲慢。
《喜福會》海報
《喜福會》小說原作者譚恩美是1952年生人,在其所在的年代,中美女性的生存狀態有著明顯差異,其母親和姐妹也都經歷過不幸的人生。而生於1983年的《別告訴她》導演王子逸則出生於精英家庭,父親是中國駐蘇聯大使館的外交官,母親是前北京《文藝報》的文化評論人兼編劇,全家人在她小時候就順利來到美國過著不錯的生活,並不存在如譚恩美一般的慘烈家族史。但與《喜福會》異曲同工,《別告訴她》中的女主角一家三口對東方社會的態度依舊是以批判和不理解的態度為主的,儘管他們是懷著愛意和懷念回到自己的故鄉。這頗值得玩味。
作為說英文,喝可樂長大的第二代移民,這些亞裔也許不如自己的父母輩那樣面對身份和文化認同上的艱難,但他們面對的是另一種夾縫中的困境:由於從小接受美國式教育,成長於美國社會,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傾向於認同美國的文化和價值觀。可是,生理上的明顯區別又讓他們成為美國主流社會的他者。無論思想和生活方式多麼「美國化」,他們依舊是外來者。而對於遙遠的故鄉文明,他們往往又難以回歸和認同,只是由於血緣關係或情感相連接。在這種尷尬情形下,二代亞裔移民更容易感到迷茫和失落。
《摘金奇緣》海報
當他們試圖參與一些主流文化的題材時,既容易被人指責說喪失文化個性,也容易被流落在邊緣,因為無論如何,對於美國社會來說他們的第一身份還是「黃種人」。以《摘金奇緣》為例,飾演女主角的吳怡敏是臺灣地區華裔,飾演男主角的亨利·戈爾丁是英國馬來西亞裔,飾演男主角家人的國際影星盧燕和楊紫瓊是大陸及馬來西亞華裔,飾演新加坡新貴父女的鄭肯及奧卡菲娜是韓國裔(奧卡菲娜是韓中混血)、水野索諾亞是日本裔等等。這些演員來自亞洲不同國家和地區,也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卻因為同樣的黑眼睛、黃皮膚而在職業生涯中被邊緣化、定型化和符號化,他們在許多電影裡只負責演出「那個黃種人配角」。
而當他們試圖以亞洲文化作為打開美國市場的敲門磚時,由於他們的美國視角和為了討好西方受眾刻意為之的對東方文化的誇張和扭曲,又使他們難以獲得遙遠祖國的認同。好萊塢的「亞裔電影」終究不是「中國電影」,而只是一曲在梨園中唱響的歌劇。
《別告訴她》片尾,走在紐約街頭茫茫人群中的女主角碧莉想起了奶奶教她的氣功,她深吸一口氣,在街頭用力地喊出一聲「哈!」這一聲吶喊似乎給了她來自故鄉的神秘力量。但現實中的亞裔們,又是否能繼續販賣他們既熟悉又陌生的東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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