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趕上鄭鈞《赤裸裸》的年代,只是在初中聽了他的《流星》,瞬間就喜歡上了原唱者Coldplay……
後來連Coldplay也不聽了,手機裡的曲庫幾乎停在了大學時代,很少再聽新歌。有天朋友對我說,我們現在看別人痴迷TF boys,就像當年父母看我們聽周杰倫。不光是我們的歌手老了,我們也不再年輕。
鄭鈞的新單曲《風馬》
今年8月,鄭鈞出現在一檔妻子劉芸參加的綜藝節目《女神新裝》裡,劉芸把鄭鈞拖出房間,介紹給兩位服裝設計師。衣著是鄭鈞最不在乎的,他一直認為「如果為了一件衣服考慮10分鐘,簡直是傷害腦細胞。」
但鄭鈞還是雙手插著兜走出房間,劉芸拿著他的吉他。他規矩地坐在沙發上,一會撓頭髮,一會揉眼睛,微笑著聽妻子給他介紹兩位服裝設計師,半天擠出兩個字「很棒」。
客套地寒暄過後,鄭鈞尷尬地大笑說:「咱們確實也聊不到一塊。你們接著聊衣服。」說著默默拿回吉它走了。
「很多歌迷對芸姐很有意見,說她毀了一個創作歌手。」鄭鈞輕鬆地笑了笑說,「我首先是個人,要讓我的家人過得高興。然後才是職業,我一直這樣,唱歌不應該是工作,是有感而發。」
他並不是一直這樣。曾經,作為上世紀90年代中國搖滾樂壇的一個旗手,他的歌勇敢真誠,他的表達直接又驕傲。他總是高仰著頭,似乎對一切都很不屑。但這種獨特的姿態卻讓歌迷喜愛,他的桀驁好像與世俗格格不入。他在第一首歌《赤裸裸》裡唱道:「你不必為誰壓抑,只要你能夠對得起自己,痛苦會緊隨著歡樂,可我不在乎這結果。」
他唱著「我的愛赤裸裸,你讓我身不由己的狂熱」,於是,有鄭鈞在的地方,就有姑娘的尖叫。
他沒去過拉薩,卻在半小時裡寫出了《回到拉薩》,因為他想為無憂無慮的日子寫首歌。那曲調悠揚,他嗓音高亢縹緲,像散仙一樣。但那段時間卻是鄭鈞最入世的時候。「因為我的現實不自由、不自在,所以我把它們寫在歌裡。」
後來,他和青梅竹馬的「灰姑娘」結婚又離婚,生活和身體一團糟。2009年,他開始修行藏傳佛教,這一年他完全推翻了過去的自己。他開始做動畫電影、投身網際網路+,他娶了比自己小14歲的妻子,生了兒子,他比第一次當父親時,更有準備和責任。
21世紀之後,鄭鈞和身邊朋友們的歌都越來越少了,人們也開始淡忘那個時代的歌者,哪怕他們曾經那麼觸動自己的內心。
這幾年,和鄭鈞同時代的搖滾歌手,有的早逝,有的隱居,有的不知所蹤。鄭鈞倒是變得越來越「正常」。
2015年,鄭鈞還出現在親子節目裡,以一位有愛心又有耐心的父親形象,讓大家記起了他;之後他宣布要做一款關於音樂的APP。他的身份仍是歌手,卻越來越少因為音樂出現在新聞裡。
鄭鈞最後一次叛逆出現在2005年,那年他在一次網站聊天中,表示「港臺音樂都是垃圾」。說到當年最火的話題「超級女聲」時,鄭鈞很不以為然,表示「很難理解,不是這世界瘋了就是我瘋了」。他說,「我沒有變是大家變了」。消聲已久的歌壇前輩突然表態,驚到了蠢蠢欲動的選秀歌壇。
到了2007年9月,鄭鈞推出唱片《長安長安》。那張專輯裡,傳唱最廣的一首歌叫《私奔》,這首歌與韓寒的一支單曲同名。同一年,曾經痛斥「超級女聲」的鄭鈞成了同檔節目「快樂男聲」的評委,韓寒諷刺他「做婊子立牌坊」,鄭鈞嘲笑韓寒自以為是「會開車的魯迅」。
此後,鄭鈞再也沒出過專輯。
四年後,兩人在演員趙子琪的婚禮上相見,互幹了一杯酒,相視無言,冰釋前嫌。「我們現在是朋友,我挺欣賞韓寒。」鄭鈞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兩個曾經的叛逆少年,變成或正在變成中年大叔,以他們為偶像的兩代人也告別了青春期的憤怒和反叛。
這些年裡,何勇得了抑鬱症,他不再是那個穿海魂衫、戴紅領巾在香港紅袋體育館高唱「姑娘漂亮」的帥小夥。他已經喊不動了,有了孩子,是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
張楚因在1997年專輯《造飛機的工廠》失利,自閉了8年,打打零工或什麼也沒幹,只研究天文學和量子力學。後來,他出現在音樂節上,卻頻頻忘詞。
竇唯隱匿於人群,媒體卻不斷消費他的潦倒。他坐地鐵,人們說他發福、邋遢,他回應了一句「清濁自甚,神靈明鑑」,再無音信。
現實生活把理想主義者消磨成普通人,讓他們倦於解釋和吶喊。
只有鄭鈞的好友汪峰還堅持著歌手身份,且和媒體衝突不斷。今年6月,他的工作室發表《如果沒有汪峰,大陸樂壇盡失半壁江山》一文,於是有人拿出了9首他與鄭鈞相似的歌名,調侃汪峰的另一半是鄭鈞。只有鄭鈞理解他,在被媒體反覆問到時,他說:「大家都不容易。」
如果20年前,鄭鈞面對這個問題,他會暴跳如雷。那時媒體對鄭鈞的印象是「難搞」。一旦出現不願回答的問題、不願配合的環節,鄭鈞時常掀桌走人。「那時我有很多敵人,互相拿情緒攻擊對方。跟工作人員、媒體、誰都過不去。」
那時,他對生活充滿困惑與憤怒。「最大的擰巴是對自己有一種怨氣,因為特別得不到滿足。」
鄭鈞7歲半時,父親離世。長兄如父,但哥哥鄭鵬對鄭鈞的管教是,把他打到了18歲。鄭鈞有時被打得滿臉是血,8歲就想過自殺。「他把我打得對社會很怨恨,覺得生活對我不公平,我也得對生活不公平。」
1992年,為了去美國留學,鄭鈞從大學退學回家。他消失了一周,回家後給哥哥彈唱了兩首歌,《赤裸裸》和《回到拉薩》。在哥哥的支持下,鄭鈞放棄留學,帶著僅有的800塊錢,找到黑豹樂隊的經紀人「四哥」郭傳林,一個人去北京做歌手。
那段時間,他睡過大街,也曾借住在朋友家,整天吃方便麵和煎餅果子。他還會花兩個多小時,找經紀人蹭飯或借錢。
兩年後,紅星音樂社發行了鄭鈞的第一張專輯《赤裸裸》。這一年,魔巖三傑推出了竇唯的《黑夢》、何勇的《垃圾場》和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他們甚至把演唱會開到了香港紅勘。這4張專輯,構成了中國搖滾樂壇的黃金1994年。這4位搖滾歌手的經典之作,也停留在了這4張專輯,難再超越。
27歲的鄭鈞成名了。那時,捧紅一個搖滾歌手就像現在的「網際網路+」項目找到投資人一樣,迅速而狂熱。
他的女歌迷衝進後臺,掀開裙子讓他在大腿上簽名。聲色犬馬的生活持續了10年。「少年得志,出了點名,以為跟姑娘們一起就是快樂自在。那時候也有快樂,體會到一種自由的狀態,因為從小有壓力,什麼都不能幹,成名後好像什麼都能幹,沒人管得了我,但最後你發現是被欲望和痛苦管理的。」
成了明星的鄭鈞依然不滿意生活,「生活就是這樣嗎?只能這樣嗎?」他充滿憤怒,因為他總是達不到期許的幸福。「當時的期許無非是買點這個買點那個,總想著我今年要掙多少錢,但是給自己的物質目標達不到,10年都是這種狀態。」
但那時,他的音樂灑脫自由。「歡樂我留不住,絕望又說不出,隨便隨便我說我對一切都不在乎。」可他找不到自己的幸福。「最大的悲劇是從小不知道快樂、自在去哪了,沒有人教給我們,我們的教育只有知識,沒有智慧。」就像他在歌裡寫的:「從前你教給我的是壓抑,現在卻講解放我自己,我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只聽見你說難得糊塗」
有段時間,他天天和朋友去酒吧喝酒,從下午玩到早上。但對鄭鈞而言,這種自由是一種自毀狀態。「當時天天喝大酒、混,以為可能搖滾歌手就得這樣生活。」娶妻生女也沒能改變他的生活狀態。「我以前是個很糾結的人,看著父輩他們為孩子默默奉獻,太苦了,我覺得我要做一個自私的人,自己活得高興就行,絕不把自己一生奉獻給孩子。」
鄭鈞自己開了個酒吧,交由當時的妻子孫鋒打理,但這讓他的生活更加脫序。總有人凌晨叫他喝酒,也總有姑娘投懷送抱。這些都發生在孫鋒的眼前。直到有一天,孫鋒提出離婚。
兩人是大學同學,「我認為離婚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她提出來後我受不了。」他說。之後他淨身出戶,發現自己連話費都不會交,第一次自己取錢就因為按錯密碼,被吞了卡。
「之前大部分時間,我都覺得我是這麼牛×的人,但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原來是如此糟糕的一個人。」2009年鄭鈞徹底改變,他開始修行藏傳瑜伽,和現在的妻子劉芸相戀。其實,從鄭鈞第一次見到劉芸,他就開始改變自己。戀愛一周後,他剪掉了標誌性的長髮。他形容劉芸是「烈日當頭,四季如夏,令傷感無法招架」,他不再悲觀、憤怒,也喪失了一部分創作敏感。
2010年,常說自己「演不了」的鄭鈞娶了演員劉芸,一下子就被治服了。鄭鈞從沒遇過比他還暴脾氣的女孩,他被光著膀子趕出家門,家裡東西砸來砸去,牆也被砸出一個洞。鄭鈞開始學會忍讓。他把妻子當成修行。
他和劉芸成立了一家動漫公司。為了給動漫公司引資,他在一個投資人聚會上遇到王功權,兩人聊了一晚上西藏,沒提一句錢的事。第二天,王功權帶他去見了洛桑活佛,他們在清華西門的筒子樓前聊了10分鐘。之後鄭鈞參加了一次活佛的閉關,三天後他走出來,鄭鈞覺得自己找到了心靈導師。
那時,他迫切地尋求改變。「再不改變就要死了,長期喝大酒,每天夜生活,人已經亞健康得太厲害了,長期小病不斷。身體不舒服,內心也不快樂。我需要它來治療自己。」
修行前,他的困惑是:「怎麼才能不這麼痛苦和煩惱?怎麼能控制自己的人生?」以前的鄭鈞是一匹脫韁野馬,一輛無法駕馭的車,「今天的我會唾棄那時的我。自私、沒有責任感,天天罵罵咧咧。」
練了6年藏傳瑜伽,他覺得找到了最初困惑的答案,學會放鬆。「放鬆就是允許發生。」他變得平靜溫和、可以忍耐。「如果飛機晚點8小時,以前我會把飛機拆了,現在看看書吧。」這個曾經公開表示「不喜歡《桃花朵朵開》」的搖滾歌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小蘋果》挺好,超女也不錯。」
2013年,鄭鈞參加湖南衛視的選秀節目《中國最強音》,和章子怡、陳奕迅、羅大佑一起做導師。6年前,《快樂男聲》邀請鄭鈞兩年,他參加了,最後卻因為和楊二車娜姆在現場吵架告終。而這次鄭鈞很快做出決定,「給的錢挺多,主要是羅大佑去了。」因為剪輯粗糙、音響差,第一期節目惡評如潮,章子怡在後臺哭了,但鄭鈞忍了。
現在,他已經學會配合媒體,能連續6小時接受不同媒體的採訪,即使嗓子沙啞,也能安靜地坐在桌角重複千篇一律的回答。他也願意擺出各種姿勢拍照,攝影記者可以讓他跳進泳池,也可以讓他席地而坐。「我就是幹這個的,來吧。」他的配合讓攝影記者意外。
今年鄭鈞48歲了,歌迷會在他妻子劉芸和姐妹們的合影中發現鄭鈞。這些姐妹淘熱衷舉辦主題派對,她們穿著印度服裝拍照,鄭鈞突兀地被圍在中間,但他盡力配合。「因為我在圈中沒有好友,所以她的朋友就變成我的朋友。」
鄭鈞也和別人的男友、丈夫坐在一起,呆看著手機,等女孩們換裝、自拍、合照,「20年前,如果我遇到她,會扭頭就走。這簡直是神經病行為。」
如今,一個「網際網路+」的商業項目更像是歌手鄭鈞的工作。「合音量」是一款音樂創作App,投資人是他的朋友。人們可以在這個平臺上發布原創作品,也可以合寫一首歌,他制定了自己的版權分配規則:詞曲作者和編曲各佔30%,歌手享10%。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唱片行業已經死了,現在只有歌手行業。通過電視節目、演出,歌手可以過得很好。但音樂行業還有詞曲作者和幕後編曲,他們沒有獲利機會,網際網路革命就是用合理的方式分配利益,這是我的發明。」
他也知道如何協調團隊,爭取讓每個人都過得舒服。他幾乎不批評團隊,也不生氣,他會給員工比期許更高的工資。他不再以自我為中心,「這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們的快樂幸福很重要,如果你沒能幫到別人,有一天你會自責。」去年生日,他許願希望能給別人帶來點好處。「真正活得開心快樂的時刻,是給別人帶來快樂。對別人的生活有一丁點好處和幫助,就有點意義。」
他一再強調這個網際網路產品的獨創和意義,「最重要的是,你發明了一種東西,讓生活更有意義和價值。最偉大的是創意,不是資本。他們給我投資的時候,我都沒有計劃書。網際網路這個行業真好,居然是這樣的。」
投資人孫陶然在飛機上聽到鄭鈞的計劃,當場便決定投資。在投資人的催促中鄭鈞完成了合音量項目。現在他比籌備動漫公司時還要忙。
他說自己的偶像是賈伯斯。「美國的網際網路思維是,我有一個偉大的產品,大家來用吧。中國的網際網路思維是,我這裡有便宜,大家來佔吧。我幹的也是。」投資方拿出100萬獎金,向全民徵集一首「網際網路+之歌」,「以前寫一首歌能有100萬嗎?」鄭鈞說。
和同時代的搖滾歌手相比,鄭鈞改變得最徹底,幾乎和年輕的自己判若兩人。現在的他也最符合世俗意義的成功。
他懂得財務投資,見過不少投資人,還做過一些項目的天使投資人。他開過酒吧,做過唱片公司,還建了160畝的農場。2010年,他成立動漫公司,投資了一部耗資5500萬美金的動畫電影《搖滾藏獒》。鄭鈞也有了自己的名片,上面印著「董事長」。
這部動畫電影他做了5年,至今也沒有公映。「我交了很多學費,如果現在做成本能便宜一半。」他試過很多不同的編劇和導演,最終請來《玩具總動員》的導演。動畫片做到後期,資金又出現問題。原來答應的一個投資方,臨近籤約又決定離開。
他的歌手身份越來越模糊。沉寂的這8年來,鄭鈞寫過上百首歌,但他毀掉了其中的80%,他總覺得不夠好。他只發布了兩支單曲《作》和《風馬》。
去年,鄭鈞配合著單曲《作》的發表做了一輪宣傳。而今年,《風馬》則直接發布在合音量上。作為今年青海衛視的代言人,鄭鈞也用《風馬》換取了1600萬元的廣告資源。
這兩首新歌沒能讓歌迷驚喜。有人評價鄭鈞,以前的歌是傾訴,現在的歌是說教。因為痛苦容易共鳴,幸福難以分享。現在,他總想著幫助別人,也想把自己的價值觀傳遞出去。就像他在《爸爸回來了》總想教會兒子什麼。他教兒子騎自行車,想告訴他要勇敢;他帶兒子去錄音棚,希望他能對搖滾有點感覺,他也希望北京長大的兒子能喜歡西安菜。
和其他明星一樣,他也在電視上展現著自己拙劣的生活技能,他的廚藝會讓嶽父頻頻搖頭,不過黑暗料理卻是真人秀節目中頗受歡迎的看點。
他也和大多數接近50歲的父親一樣,在安穩的生活中,開始對兒女有牽絆,脆弱又不願承認。幾乎從不和媒體交心的鄭鈞,在一次訪談節目裡哭了,因為他聽到遠在美國的女兒說:「我比你想像的更愛你。」
但他總想在兒子面前做個嚴父,當兒子對他說「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時,鄭鈞沒有表情,近乎下意識地說:「咱倆將就一下。」面對兒子十萬個為什麼的提問,他用沉默作答。
《爸爸回來了》為鄭鈞圈了一批「大叔控」的女粉絲,她們喜歡鄭鈞身上依然存在的直接,而她們管這叫「萌」。這多少讓老歌迷有些不適應。他曾經目光如炬的眼睛下長出了眼袋,仰著的頭已經漸漸垂下,嘴角已經沒有了張揚,取而代之的是客氣的微笑。那個放浪形骸的搖滾青年已經不再。
參加《爸爸回來了》時,鄭鈞把家裡掛上了「合音量」的宣傳海報,連廚房也貼上著宣傳紙牌。欄目導演對鄭鈞說:「你知道你省了多少廣告費嗎?」
21年前,他唱那個他不願接受的社會:「用自由換回來沉甸甸的錢,以便能夠躋身在商品社會」。如今他與商品社會握手言和,關係融洽,心靈也格外自在。鄭鈞擺弄著手腕上的兩串手串說,「商品社會,我從來沒有離開過。」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726期
原題:《中年鄭鈞》
每天一個特別的故事
每個故事,每個人,都如鹽般微小而珍貴
微信號:MiguelStreet
投稿:miguelstreet@163.com
文藝連萌(wenyilianmeng)
我們終將改變潮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