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2019年8月首發於《中國攝影報》
撰文：馬小呆
攝影：川島小鳥（圖片均選自《明星》）
在攝影界，有許多人固執地認為，文字可以賦予一張照片更多的信息與價值。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也是這群人的一份子。但是，我最喜歡的攝影師約瑟夫·寇德卡卻說：「我不喜歡給照片加標題或編寫說明文字，我偏愛人們觀看我的照片，創造他們自己的故事。」
儘管這段話聽起來既有道理又決絕，但在寇德卡的眾多攝影集中，仍出現了不少文字——前言以及圖片說明。反而是在另一部與寇德卡攝影風格完全不同的作品中，我似乎見到了形式最為純粹的攝影集。
日本攝影師川島小鳥2014年12月首次出版《明星》，整本攝影集除了封面的標題與作者、封地裡的出版信息與特別感謝，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任何一個文字。
不僅如此，全書的所有頁面分為約10張一組，每組或為純橫幅、或為純豎幅，相互穿插，並採用全出血設計。這樣一來，整本攝影集除了切割為橫幅和豎幅的照片，竟無一處多餘的留白。為了配合內頁的特殊設計，攝影集更將封面與封底切掉一角，似乎也從側面展示出攝影師與設計師追求照片觀看終極體驗的一股執念。
但是說實話，或許是看慣了傳統的、經典的、方方正正的攝影集的緣故，我第一次拿到這本《明星》時，心裡有很強的排斥感——不只封面缺了一角，連內頁看起來似乎也變得零零碎碎。在那時的我看來，這種典型的過度設計是對優秀攝影作品的一種「玷汙」。
不過，沉下心來後，我在一頁頁翻閱中逐漸習慣了這種特別的觀看方式。書中這種橫幅頁與豎幅頁交替出現的設計看似隨意，其實目的正是為了把內頁裁剪為只剩下畫面本身。與此同時，每一張作品卻並沒有經過任何裁剪，仍保持著完整的原始構圖。
自2011年起，川島小鳥在三年時間裡30多次來到臺灣，拍下了70000餘張膠片，這本《明星》就是這些照片的集合。
作為日本的新生代攝影師，川島小鳥此前的兩部作品《BABY BABY》和《小未來》就以自然、輕鬆的姿態以及讓人忍不住想要笑起來的影像風格，受到人們的廣泛關注和喜愛。在《明星》中，這樣的觀看更是大幅度地轉化為明快的色彩與無處不在的愉悅。
臺灣——這座地處亞熱帶的島嶼，與生活在這裡的熱情島民，給同樣來自海島國家的川島小鳥帶來了一場完全迥異的生活體驗。「臺灣對我來說是國外，但卻感覺自己能以最自然的狀態在此生活。」正是這樣的心態，使川島小鳥拍下了這本「臺灣人在放鬆心情下度過開心時光的寫真集」。
攝影集標題裡的「明星」，不是指影視明星，而是出自日語myojo，意味「明亮的星星」，說的是攝影師在臺灣遊歷時遇到的每一個普通人。
川島小鳥並不拘泥於拍攝所謂真實客觀的、未經打擾的臺灣本土生活。他報名學習中文，與洋溢著青春荷爾蒙的男孩女孩交朋友，任由他們帶自己去LiveHouse聽音樂、探訪深山裡的偏僻小學，甚至一起回老家過年……
經由一雙雙單純、善良的眼睛，川島小鳥感受著臺灣的人情風貌，無差別地接受著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事物。在他的眼裡，臺灣沒有日本社會中林林總總的規矩與壓力，更自由，也更有「生活的感覺」。而自己遇到並拍下的每一個人，雖然身處平凡的生活，卻像是一顆顆「明亮的星星」——閃耀著動人的光彩。
對川島小鳥來說，《明星》是一部典型的有關遠方的作品——因一次偶然的機會來到臺灣，被異國他鄉的社會文化所吸引，並以此為題，紮根拍攝。通常來說，我們會認為像這樣的外來攝影師，大多只能攝取些許皮毛，而極難深入一個國家或城市的內裡，更別提探索某種文化基底了。
在早年間，攝影依然承擔著大量滿足獵奇眼光的目的時，對異域與遠方進行拍攝的作品常常能受到人們的矚目，甚至因此載入攝影史冊。
但是，隨著全球資訊時代的到來，即使不經親身旅行，每個人也可以在網絡上任意遨遊在地球的幾乎每個角落，人們的獵奇心早已不依託在攝影這種媒介之上了。隨之而來，越來越多的攝影師也開始覺醒，意識到關注當下與身邊的重要意義。
但是在我看來，川島小鳥的這部作品卻早已超越了「身邊與遠方」這層簡單的物理關係。他用真誠、平和的心態，讓手中的相機回歸攝影的本質——一種最為質樸的觀看。
在《明星》中，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食物、人與風景、人與街道之間都處於一種平等的、自在的狀態之中，攝影師沒有試圖表達先入為主的評價或刻意展示某種動機，即便是那些為朋友推薦來的或從網絡上募集來的模特拍攝的照片，也無一不透露著攝影者與被攝者同時發自心底的相互信任。
儘管使用的尼康F6相機、富士Pro400H彩色膠捲以及基於此呈現出來的影像，仍然帶有川島小鳥明晰的個人風格，但除此之外，照片自身的內容早已讓觀看者忽略了攝影者的外來身份。
這也難怪當《明星》在臺北舉辦實體展覽時，有許多本地觀眾留言感謝川島小鳥，感謝他拍出了自己所看不到或未曾留意的美。
2015年，《明星》首次出版後不久，川島小鳥就憑藉這部作品拿下了第40屆木村伊兵衛攝影獎。
木村伊兵衛攝影獎是日本最重要的攝影獎項之一，旨在發掘出色的新生代攝影師，獎項主辦方《朝日新聞》的主編如此評價這部作品：「如何拍出新時代的『異界』『異境』成為年輕攝影者重要的課題，川島小鳥的作品脫離了明確探討特定議題的攝影譜系，而呈現出與過去世代不同的視野。」
《明星》，一部清新、陽光、看似淺嘗輒止的「小作品」：沒有前言，沒有後記，甚至沒有圖片說明，只是把一切交給觀看，讓不懂攝影的普通人也能感受到洋溢在畫面中的熱情與色彩；沒有做出過多的藝術探索，也不曾揭示深刻的社會價值，卻以簡單而真摯的生活感，柔軟地擊中每個觀看者的內心。
越是簡單的，就越是深刻的；越是平凡的，就越是偉大的；越是輕描淡寫的，就越是雋永綿長的。願我們都能像川島小鳥一樣，即便面對尋常的日子，依然可以閃耀出如「明星」般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