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字
來源:龍哥的戰場
(ID:zhige_story)
採寫:劉 霞
編輯:孫春龍
這是我一直想寫,但遲遲未動筆的故事。
前不久,國家安全機關先後破獲百餘起臺灣間諜案。這讓我想
起做記者時,採訪過的幾個臺灣軍統特務。相比來說,他們的故事更為驚心動魄。
2012年春天,一位名叫朱銘富的老人來到昆明市五華區民政局,稱自己是一名孤寡抗戰老兵,95歲,因為年邁,無人再租給他房子。
接到線索,時為報社記者的我立即前去採訪。
見到老人時,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西服,褲子的拉鏈敞開著,聲音帶著一點上海話的柔軟。
朱銘富的"蝸居"
而他曾經的身份讓我驚訝:軍統。我實在難以想像,這位邋遢的老人,怎麼會是在電視裡看到的陰森、威風的軍統特務。
14歲那年,朱銘富離開江蘇老家前往上海,做過修鞋工、裁縫、門童。在一家證券交易行當門童時,有一天撿到一個錢包,送還主人時,才知道她是同盟會的吳亞男。他也因此被吳亞男認為義子。
1937年,淞滬會戰爆發,20歲的朱銘富被送上戰場。那時,他已是戴笠的「蘇浙行動委員會別動隊」第五支隊的一名士兵。朱銘富清楚地記得,第五支隊隊長是陶一珊。我查閱資料發現,陶一珊竟然是歌手陶喆的爺爺。
根據史料,淞滬會戰中,別動隊官兵犧牲1500人以上。
在談到淞滬會戰的經歷時,朱銘富滿臉驚恐。
他對這次會戰印象最深的,是逃亡,「大家都逃命呀,都往法租界跑,翻過大鐵柵欄就能撿條命。我腿上被刺了幾刀,好在爬過去了。」
淞滬會戰以後,別動隊殘部整編為「忠義救國軍」。南京淪陷時,該部隊又被緊急調往南京,偵察敵情,開展地下反圍剿工作。
再後來,朱銘富被分到河南做了緝私官。在這裡,娶了妻子李亞平。
朱銘富曾多次向我講述成親那天的場景,賓客盈門,賀禮堆滿婚房。多年不見的大哥朱銘璽代家人趕來賀喜,那時大哥已是黃埔軍校畢業的一名軍官。
我問他妻子後來的下落,他說,自從他入獄後,就找不到了,也不想找了。
話語中,似乎隱瞞了什麼。
志願者看望朱銘富
很快,內戰爆發,朱銘富被派至上海,負責運輸安全。
朱銘富告訴我,這期間,他還救過蔣經國。
有一次,蔣經國要乘火車去南京開會,到了蘇州站時,負責安保工作的朱銘富看到有兩個年輕人,從廁所出來,穿著軍裝帶著槍,故作鎮定去敲蔣經國房間的門。
憑直覺,朱銘富指揮手下把倆人摁倒在地。經審訊,發現他們是刺客。
當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向我講述這段經歷時,我根本不相信是真的。直到後來,我陪他見了蔣孝嚴。
1949年4月,朱銘富護送養母吳亞男前往臺灣。之後,接受軍統任務,前往雲南。雲南解放後,朱銘富領命潛伏昆明,聯繫逃亡緬甸的國民黨殘部。
但不久,因為同伴告密,他被抓了。
1951年9月,朱銘富以「反共」罪名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宣判時,法官一拍桌子,大聲問:「你上不上訴?」
朱銘富低著頭,說:「不上訴。我有罪,謝謝政府判決。」
朱銘富是個順勢而為的人,很快,他成了監獄的勞動模範,死緩,變成有期徒刑。
在朱銘富的家裡,我看到一張他和陸鏗夫婦的合照。陸鏗是著名的中國報人,他們怎麼會有私交?經詢問才得知,他們兩個,曾一起在雲南省第二監獄服刑。
1975年,陸鏗特赦出獄。朱銘富託付陸鏗,幫助帶話給在臺灣的養母吳亞男,希望能想法擔保自己早日出獄。
1982年6月,朱銘富被釋放。
直到25年後的2007年,陸鏗回昆明探親,第一時間見了朱銘富,告訴他,他的養母吳亞男,早在1976年就去世了。
出獄時,朱銘富已66歲,再未成家,只能流落於各個城中村。直到95歲這年,再沒人租給他房子時,他才找到當地政府。
朱銘富的報導刊發後,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聯繫到我,願意提供路費幫助這位老兵回家探親。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朱銘富,這位老人激動地像個孩子。
14歲時離家,再回家時,已是95歲的老人。
我送朱銘富回家
2012年清明節前,我帶著朱銘富前往他的老家江蘇漣水,飛機降落南京時,我看到有一位記者在微博上發貼,「一抗戰老兵來寧。其出身軍統,參加過淞滬會戰,此後做過稅警頭目,1949年後作為特遣潛伏雲南,後被俘入獄,1982年被釋放。此老兵能當英雄否?」
公眾知道忠義救國軍,更多是從革命樣板戲《沙家浜》:
你們號稱「忠義救國軍」,
為什麼見日寇不發一槍?
你們是漢奸走狗賣國賊,
少廉無恥,喪盡天良!
……
因在抗戰後期和新四軍有過摩擦,加上和戴笠、杜月笙等的關聯,這支在抗戰時期立下汗馬功勞的部隊,因一部樣板戲被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回家的路上,朱銘富不停地念叨自己的母親,「母親的眼睛不好,有時候她眼睛裡進了沙子,我就搶著幫她吹。」
回家之後,朱銘富才知道,本來眼睛就不好的母親,因為他和哥哥杳無音訊,哭瞎了眼睛。直到去世,還在等著兒子回家。
離家81年後,兄妹三人終團聚
而他的哥哥朱銘璽,黃埔軍校畢業,至今沒有下落。
在父母的墳前,朱銘富竟沒有哭,平時健談的他,一言不發,只是跪在墳前,默默往火堆裡燒紙錢。
返程時,我們輾轉上海,帶他去看看他戰鬥過的地方。城隍廟接踵摩肩的遊人,讓朱銘富突然緊張,他緊緊拉住我說說:「人太多,跟緊點,不然走散了。」
我理解他內心的驚恐。
2013年1月,五華區民政局給朱銘富爭取到一間免費的公租房。越來越多的關心,讓朱銘富心裡踏實起來。有一天,他悄悄告訴我,他有一個朋友,也是軍統老兵。
根據朱銘富提供的地址,我在一個老廠區廢棄的職工宿舍,找到了陳世麟。
推開那扇透出光的破門,只見雜物堆滿房間。在這混亂中,卻有一摞《參考消息》,擺放整齊。
桌上堆滿電子產品,左側是碼放整齊的《參考消息》
陳世麟說,自己曾經是軍統情報組組長,參與刺殺過武漢市偽市長。
「分工合作,我是無線電,負責收集情報,殺手天天磨斧頭,磨了一個多星期才等到機會。」陳世麟說。
他還告訴我,抗戰勝利後,他就跟隨妻子回了臨滄老家,行醫積德,深得當地百姓愛戴,因此躲過了各種運動,直到1975年才返回昆明進了蓄電池廠。
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都很愛他,他是不想拖累孩子,才堅持一個人住。
直到後來,我才發現,他告訴我這一切,都是謊言。
暗殺偽市長一事,認真的網友,把歷屆武漢市長一一列出,沒有任何一位是被刺殺的。
也有網友質疑,這麼一位老特務,怎麼可能躲過政治運動。
為了能更深入地了解他,我邀請他參加致敬老兵的一次公開活動。
活動當天,我在門口迎接到場老兵,左等右等不見陳世麟。突然,有人從背後拉我衣袖,轉身一看, 只見一個陌生男子,身著灰藍色西服、乾淨的藍襯衫,大紅色領結,看著我笑。
陳世麟和朱銘富出席活動
我疑惑地望著他,他說,我陳世麟呀。我完全驚呆了。
陳世麟竟然戴了一頂厚厚的假髮,和我第一次見他,完全判若兩人。
這個93歲的老人,還有什麼本領,是我不知道的呢?
有一次,我去看望朱銘富,順道邀請了陳世麟一起吃飯。
在飯桌上,朱銘富說,對他們這些在大陸坐牢的軍統老兵,臺灣是有補償的。
「你當年去臺灣,我還借了50塊錢給你。」朱銘富對著陳世麟說。
我這才知道,陳世麟竟然去了臺灣。
據陳世麟講,1997年,他以旅遊的方式去了香港,找到了臺灣情報機構在香港的辦事處。恰逢香港回歸,對方告訴他,去臺灣只能自己想辦法。
陳世麟竟然向香港的漁民購買了一條漁船,自己開船在海上漂泊幾天後,到了金門島。之後,他被送到位於臺灣新竹的「大陸人民處理中心」。
他的訴求是獲得臺灣的補償。在這裡,他一直等了3年,沒有得到明確的答覆。直到陳水扁上臺,不得已,他返回了昆明。
一個80歲的老人,自己開船偷渡臺灣?我對這段有過懷疑,但後來被他的養子確認。
陳世麟離開公廁旁的出租屋
2013年6月,在志願者武思琪的幫助下,陳世麟搬入養老院。去養老院時,他竟然從雜物堆裡翻出一臺印表機和一臺小型投影儀,一起帶走。
入住養老院後,陳世麟逐漸對武思琪產生了信任。有一天,他拿出一紙泛黃而破舊的證明,上面寫著:
茲證明陳世麟於一九四九年在我領導的國民黨第八軍隨軍調查組工作時,在雲南和平解放中按照我的命令,放下武器沒有抵抗,應按投誠人員安置為感。
落款為「前國民黨保密局雲南省站長 現全國政協委員 沈醉 1984年5月3日」。
這一紙證明,讓我們覺得,他一定還有事瞞著我們。
武思琪決定去調查,他找到陳世麟的退休單位,這裡有他完整的資料:
陳世麟,曾用名陳波,1921年出生於四川小資產家庭,曾任國民黨軍統特務中尉情報組長。1950年被判有期徒刑7年,1957年1月又因逃跑一案被加判有期徒刑二年,1959年刑滿留隊,1970年因反革命案被判有期徒刑15年。1975年12月釋放,摘掉帽子。
陳世麟慢慢適應養老院生活
對於陳世麟的改造表現,材料中寫道:該犯初投入勞改期間,抗拒改造,堅持反動立場,侍機變天復闢,書寫反動文本,因而重新犯罪,自投二監改造後,有悔改表現,但對後加刑罪惡認識差。
文件中明確寫著:陳世麟在沿江被解放軍俘虜時身上帶著兩部電臺,不能依照起義投誠人員對待。
原來,他之前所說的「躲過了各種政治運動」,都是假的。
有了這份材料,武思琪找到陳世麟,直接問他:你是不是有一個名字叫陳波?
面對這個問題,陳世麟非常淡定,沒有顯露出一絲意外。
他看著武思琪沉默了許久,有些答非所問地說,「我都不知道用過多少個名字了。」
真是一個狡猾的老特務!
「為什麼要從監獄逃跑?」武思琪繼續問。
他說,他當時在監獄策反了3個同謀,準備越獄後前往緬甸,找到那裡的反共救國軍,然後去臺灣,「要是我一個人,肯定成功了。我們白天不動,夜裡走,都走到楚雄了,躲在一個山裡,實在太渴了,他們要下山找水喝,結果在井邊被民兵抓住,害得我也沒走成。其中一個還是遊擊司令,回來就被槍斃了。」
陳世麟的講述,讓我突然想起了他家裡擺放整齊的《參考消息》。之前曾在諜戰劇裡看過通過報紙傳遞情報的情節,我試探性地問他,是不是有這樣的事情。
陳世麟沒有否認,他說,他正是從《參考消息》上看到暗語,香港回歸後,臺灣情報機構要撤回,他才前往香港,設立在香港的這個情報機構,名叫XX興華貿易公司。
2013年8月15日,滇西抗戰博物館開館,蔣孝嚴應邀出席。一直關注新聞的朱銘富對我說,要是能見到蔣孝嚴,死而無憾。
在相關部門的安排下,朱銘富見到了蔣孝嚴。第一句話就說:我和你爸爸一起在上海工作過,還幫他抓刺客,我也是孝忠黨國的人。
我不知道蔣孝嚴是否聽清,只見朱銘富乾澀的眼睛留下淚來。
蔣孝嚴夫婦接見朱銘富
2014年11月,朱銘富向臺灣寫信,稱曾參加抗日戰爭,為國奉獻,希望給予資金補償。對方回復,查無其任職經歷,無法辦理資金協助事宜。
朱銘富對此一直耿耿於懷,我寬慰他,大家給他的錢也夠用了,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他突然有些猶豫地告訴我,他還有一個兒子。
他說,入獄時,他的兒子已經6歲了。服刑31年出獄後,他曾前往河南,找到妻子。那時妻子早已改嫁,告訴他,不希望他再打擾他們的生活,可以讓他見孩子一面,但是,不能說一句話,不要讓孩子知道他是父親。
在一個飯館裡,朱銘富遠遠地看到已近不惑的兒子,卻不能說一句話。
我能感受到他內心裡對妻兒的虧欠,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麼向臺灣要補償。
2015年12月,朱銘富去世。五華區民政局局長陳淨給他換衣服時,從貼胸的口袋裡,拿出了那枚「抗戰勝利70周年紀念章」,還帶著體溫。
那是三個月前,政府發給他的。
朱銘富沒有後人,志願者為他送葬立碑,墓碑落款上,寫著「關愛您的人們」。
一年後,陳世麟也離世了。在去世之前,志願者武思琪曾去給他做口述記錄,當架起攝像機時,他面對鏡頭,突然一言不發。從那之後,他很少再和大家提起過去的事情。
我們猜測,他依然沒能放下心裡的芥蒂和擔心。
在辦理後事的過程中,我們見到了陳世麟的親人,他年邁的養子。
他的養子告訴我,養父陳世麟和他的母親是1975年認識的,直到確定婚姻後,他們才知道,他原來是國民黨的老兵,還坐過牢。
養子說,在他小時候,養父每天晚上7點都會準時收聽廣播,裡面就是播報一組代碼和數字,後來開始看《參考消息》,特別認真,看後都會整整齊齊留存起來。
也就是說,陳世麟在獲釋後,依然從事情報工作。
曾有政府的人來幫他落實投誠人員的待遇,讓全家驚訝的是,他竟然回絕了,「後來我們才明白,他不接受投誠,是認為這樣,臺灣就會給他補償。」
他的養子說,養父陳世麟總是很神秘,有一年突然有不見了,過了幾天從深圳發回電報,說要做生意,需要大筆錢,養女四處籌措了7萬錢匯給他。他就失蹤了。
「3年後,省公安廳的突然找到我們,讓湊1萬元去臺灣接他回來,我們因為他已四處舉債,沒有辦法再借錢給他了。過了一段時間他回來了,說是國安局把他送回來的,我們才知道,借給他的錢,他買了船偷渡去了臺灣。」他的養子有些抱怨地告訴我,「養父從沒和我們說過實話,他的心理素質,我們平常人幾輩子都練不出來。」
養子不僅沒有得到養父的關愛,還無端受了牽連,想去參軍也政審不過。
但在陳世麟的葬禮上,他的養子說,志願者對養父無私的關愛感動了他,畢竟父子一場,恩怨已過,他將來會給他掃墓的。
最新的消息是關於朱銘富的,寫這篇文章時,我去查閱了他留下的遺物,竟然發現一封信。
這封信是河南省襄城縣公安局於1967年5月的回函,信中說,朱銘富寫信給他們,尋找他的妻子李亞平,他們找到了,李亞平在解放後又結婚,且有了孩子。
根據信中的地址,我聯繫到李亞平的後代,得知李亞平已經在10多年前去世了。
(全文完)
來源:龍哥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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