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你的《詩章》快要完成了,這使我想知道它開始的情形。你是在一九一六年著手寫《詩章》的?
龐德:我記得是在一九O四年左右開始的。我有過許多構想。當時的問題在於要找出一種富有彈性的形式,來容納所有必要的材料,不致只因為材料不合就得忍痛割愛。現在 的第一詩章是原先手稿上的第三詩章。顯然,你不能像中古世紀的人握著上天堂的地圖一樣, 手裡握著精巧細緻的地圖。只有音樂的形式才能包容所有的材料,我心目中孔子的宇宙,便是韻律與張力交互為用的宇宙。
記者:自從你寫《詩章》以來。幾乎有三十多年沒有寫過其他的詩,這是為什麼?
龐德:除了偶爾心血來潮以外,我發覺自己所要說的都能擺入《詩章》的大架構裡。我曾經割捨不少好的素材,那是因為我對某位歷史人物產生興趣,到頭來卻發現此人在我的形式中無法發揮作用、無法呈現必要的價值。我試著使《詩章》具有歷史價值,而非向壁虛構之作。我想擺進去的素材,未必每次都能發揮作用。如果一塊石頭不能支撐形式,就得捨棄。
記者:你現在寫一篇《詩章》時,是怎麼構思的?會為每篇《詩章》擬定特別的讀書計劃嗎?
龐德:不一定需要閱讀。我想人是以得天獨厚的生活為題材的。我並不懂方法,「為什麼」比「怎麼寫」重要得多。
記者:可是,你年輕時對詩的興趣是專注在形式上的呀!你的專業精神和對技巧的專注已是盡人皆知的。這三十年來,你的興趣卻從形式轉到內容。這種轉變有沒有什麼原則?
龐德:技巧考驗真誠。如果一件事不需花上技巧去敘述,它的價值就比較差。
記者:你認為自由詩是美國特有的形式嗎?我想威廉斯大概會這麼認為,而且會把抑揚格看成是英國的。
龐德:艾略特有句話我很喜歡:「對於想把詩寫好的人,沒有一種詩是自由的。」我認為最好的自由詩來自回歸格律的會氛.讓我告訴你我心目中的美國形式,那就是詹姆斯式的插 句。事實上,詹姆斯式的插句現在已經大大的增加了。我認為那是道道地地美國的東西。
記者:你的作品包括了五花八門的經驗和形式。你認為詩人最偉大的特質是什麼?是形式上的呢?還是思考上的?
龐德:我沒法子把詩人必備的條件按照重要順序列出來,不過,詩人必須永遠好奇。好奇心當然不能造就作家,但是沒有好奇心作家就會枯萎。其中的關鍵在於持久的精力。由接收刺激到記錄到整合,這需要一生的精力。
記者:你年輕時,詩風一直在變,甚至這些年創作《詩章》時也是一直在變,永遠不願意固定下來。你是不是有心拓展自己的風格?藝術家需不需要不斷求變?
龐德:我認為藝術家必須一直改變。你試著處理人生,希望自己的處理方式不致使讀者厭煩。你試著記錄自己所看到的。
記者:你一生給年輕人不少的指引,現在有什麼特別要奉勸的嗎。
龐德:多好奇,莫虛假,但這還不夠。
記者:你熱心批評、剪裁其他人的作品,幫了不少人的大忙,是不是也有人這麼大力幫助你?
龐德:福特有一回為我輾轉呻吟、抱頭苦思,此外,在寫作過程中沒有人幫過我。福特那時的東西似乎太鬆散,不過他曾帶頭向那些三流的陳腔濫調開戰。
記者:你與視覺派藝術家走得很近——例如,旋渦運動中的戈迪埃耶、劉易土,以及後來的畢卡索等人。這些交往與你寫作有關嗎?
龐德:我相信沒什麼關係。人們觀賞畫廊裡的圖畫時可能會有心得。在《棋戲》這首詩中可以看出現代抽象藝術的影響,不過,依我看來,旋渦主義是對結構感的翻新。在美術史上,色彩一度衰亡,莫奈和印象派畫家使之起死回生。後來,形式感混淆不清,旋渦主義便想復活形式感。
記者:我一直想知道你來歐洲之前,在美國文壇上的活動。你最初是怎麼走上文學這條路的?
龐德:那是在一八九八年,當時我十二歲.
記者:你那時念法文詩嗎?
龐德:不,我想大概在念葛雷的《輓歌》吧。我當時沒有念法文詩。第二年我就開始學拉丁文了。
記者:我記得你是十五歲人大學的吧?
龐德:我這麼做是為了要擺脫軍校的操練。
記者:你是怎麼當上詩人的?
龐德:我祖父跟當地銀行經理常以詩文唱和,外祖母和她的兄弟也經常在信札中以詩文往來。大家認為誰都能寫詩。
記者:你在大學所學的對寫詩有幫助嗎?我記得你好像當了七八年學生。
龐德:六年而已。嗯,六年又四個月。我時時都在寫作,特別是在當研究生的時候。我大一開始研究拉丁文學。我是憑著拉丁文進大學的;這是學校收容我的推一的理由, 我十五歲時就有心闖蕩。當然,那時我是不是詩人得由神靈來定奪,不過,至少是我自己闖出的路。
記者:我記得你只教過四個月的書。可是,現在美國詩人大多是老師。你認為在大學任教和寫詩之間的關係怎樣?
龐德:這是經濟因素。一個人總得解決自己的生活問題。
記者:你在歐洲這些年是怎麼過的?
龐德:噢,上天保佑。從一九一四年十月到一九一五年十月,我的收入是四十二英鎊十先令。這個數字我永遠難忘。我一向不增長為雜誌寫稿。有一回我為《時尚》雜誌寫了一篇諷刺文章,寫一個我不欣賞的畫家,雜誌社認為文中的口氣正該這樣,後來維爾哈倫去世,他們要我寫一篇關於他的短文。我去找他們說:「你們竟然要我為這位全歐洲最憂鬱的人寫一篇簡短有力的訃文。」「什麼?他是憂鬱的傢伙?」「是的,因為他描寫農人。」我說。「是農人還是聾人?」 「農人。」「嗅,那麼我們不該碰他。」我就是這樣不懂裝聾作啞,結果自斷財路。
記者:你在文章中提到,自己試著寫過一本長篇小說,結果怎樣?
龐德:幸好結果到火爐裡去了。在我認清長篇小說應該是怎麼一回事之前,試過兩回。
記者:這些限《毛伯利》有關嗎?
龐德:遠在《毛伯利》之前。《毛伯利》比較晚,不過那是有意把小說剪裁成詩的篇幅。
記者:你不是說過是福特使你的語言趨向自然的嗎?讓我們把話題轉回你在倫敦的那段日子。
龐德:我當時在追尋簡潔自然的語言,福特長我十歲,他加速了我追尋的過程。這件事我們一直在討論。福特知道在他之前的優秀作家,但是一直沒有同好,要到劉易士和我這一輩出現後他才有伴。他最反對方言。
記者:你和英美一流作家以及許多畫家、雕刻家、音樂家來往至少有二三十年的時間了。在這些人中,誰對你的藝術生涯最有啟發?
龐德:我接觸最多的大概是福特和高地耶。我在文章中提到的人都是對我最重要的。這裡沒什麼要太修正的。由於我注意力集中在朋友中某人的某項才華上,而不注目意他們人格的全貌,可能因此限制了自己的工作和工作中的興趣。劉易士就一直說我認人不清,因為我從來不留意他們是多麼的邪惡、多麼的渾蛋。我對朋友的邪惡一點興趣也沒有,只對他們的才華感興趣。
記者:在倫敦的時候,詹姆斯是你心目中的楷模嗎?
龐德:他去世之後,大家感覺再也沒有請教的對象了。在那之前,我們總感覺有高手在。我在六十五歲之後,很難相信自己競然比當年所見到的詹姆斯年紀更大。
記者:你常提到古爾蒙,你們見過面嗎?
龐德:只通過信。有一封信非常重要,他在信中說:「作家惟一的樂趣就是想什麼就寫什麼。」
記者:你一到歐洲就能和當時一流的作家打成一片,真是令人驚訝。在你離開美國之前,有沒有聽過哪位美國詩人的大名?羅賓遜怎樣?
龐德:艾肯試著向我推銷羅賓遜,我可沒上當。這也是在倫敦時的事。後來,我從他哪兒知道哈佛有個傢伙東西寫得不錯。大約一年之後,艾略特就冒出來了。不,我認為在一九00年左右,美國詩人只有卡曼、何維、卡溫和陳尼。當時總覺得美國詩處處比不上英國詩,還有人盜用英國的東西。我去倫敦是因為覺得葉芝比其他人更懂詩。我在倫敦的時候,下午去看福特,晚上去看葉芝。你只要在一個人面前提起另一個人,總能引出話題來。這是一種練習。我向葉芝請教,發覺福特和他的意見不和。因此,我二十年來一直都跟他們兩位意見不和。
記者:一九四二年你在文章中說過,你與艾略特意見不合,互稱對方為「新教徒」。不知道你是在什麼時候和艾略特分道揚鑣的?
龐德:噢,打開始就不合。文人之交的樂趣在於彼此看法各有一套,可是有些方面又所見略同。艾略特一輩子都具有基督徒的容忍精神,工作勤奮,他一定很受不了我。我們初次見面時,已對許多事物意見不合。不過,我們的見解也有相同的時候,而且我相信兩人對某些事物的看法各有各的道理。
記者:那麼就詩的見解而言,你是不是覺得你們的差距比以往更大?
龐德:整個問題牽涉到基督教和儒家思想的關係,也牽涉到基督教各個不同的教派。其中包括教義之爭——艾略特擁護教會,我則支持某些神學家。就某一方面來說,艾略特的好奇心似乎集中在少數問題上。然而,就連這個已經是討論不完的了。
記者:你們兩位都是詩人,你覺得兩人技巧方面的差異跟題材無關嗎?
龐德:我認為兩人的差異首先是題材的不同。艾略特具備了自然的語言,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就以他戲劇的語言來說,我認為他在這方面貢獻很大。他使得戲劇和外界的環境、外界的了解搭上關係。
記者:這使我想起你寫的兩部歌劇。你是怎麼寫起歌劇的?
龐德:我需要歌詞和曲調,要把偉大的詩歌唱出來,而英文歌劇劇本的技巧不如大意。我希望以這兩部歌劇的品質,獲得單純的抒情詩所不能達到的效果,如此而已。
記者:要怎麼劃分無知和狡滑呢?
龐德:無知分為自然的無知和人為的無知。我認為目前人為的無知大概佔百分之八十五。
記者:大戰那幾年,你在義大利寫過詩嗎?《比薩詩章》是你住院療養期間寫的。大戰那幾年你寫過什麼?
龐德:議論,議論,議論。哦,我翻譯了一些《論語》。
記者:為什麼你在住院之後才又開始寫詩?你在大戰期間沒有寫出任何詩篇嗎?
龐德:我當時在義大利寫經濟方面的東西。
記者:你住院以來出版了三冊《詩章》,最近又出版了《寶座》。你現在必定是接近尾聲了。你能說說其餘的詩章準備探討什麼嗎?
龐德:當所有外在的跡象顯示應該寫啟示錄時,是很難去寫伊甸園的。要為地獄或煉獄尋找居民顯然容易得多。我正設法搜集第一流的心靈記錄。
記者:你是不是多少有些困住了?
龐德:好吧,我是困住了。問題在於我是不是死了,如了某某先生的願。倘若我終究難逃一死,至少臨時還有一些事要做:我必須澄清曖昧不清的地方;我必須廓清某些特定的觀念。我必須尋找一個文字公式來對抗野蠻的興起——以秩序來對抗分裂。史詩是包含歷史的詩篇。現代的心靈包括太多畸形的因素。以往敘事詩之所以成功,是因為許許多多的答案已經是公認的了,至少作者與讀者之間,或者與大部分的讀者之間,已經有了相當的默契。所以,當今實驗時代的嘗試經常是滷莽的。你知道這個故事嗎?「你在畫什麼,強尼?」「畫上帝。」「可是,沒人知道它長得什麼樣子啊.」「我畫好之後,他們就會知道!」那種信心已經不再有了。史詩的題材實在不少。爭取個人的權利是史詩的題材。這種爭取的努力似乎遇到了障礙。統治的本質也是史詩的題材,雖然它可能因為周圍的環境而稍嫌模糊。我們可以循流探源;顯然必須將個人的本質和現代意識的畸形內容加以濃縮,好放人形式之內。這是光明與潛意識之戰;它需要艱深與暖昧。許多現代作品在主題上避重就輕。有人認為歐洲和文明會淪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我寫作就是為了抗拒這種看法。假如我「為了某個觀念而被釘上十字架」,那個觀念就是我作品中的一貫思想:歐洲文化應該繼續存在,歐洲文化的精華應該與其他文化同垂不朽。面對著恐怖的宣傳和奢侈的宣傳,你有美好而簡單的答案嗎?你在某些材料上下工夫,想建立起一套體系。寫作時為求別人了解,修正是必要的,但不能因此捨棄正道。
記者:《詩章》中最後三篇的名稱都不向,是本是意味著你在攻擊某些篇章中的某些問題?
龐德:不是。《鑿巖機》試著暗示在傳達某個主題時,必須面對的阻力。我並沒完全遵循《神曲》中的三部曲。在這個實驗時代,沒有人能遵循但丁的宇宙觀。但丁《天堂》裡的寶座好政府的官員的靈魂而設。《詩章》裡的寶座則試著由自我主義出發,在世上建立起某種秩序的規則。在日常生活中,由於理性的百分比太低,使人有做人不易處事難之嘆。《寶座》關懷的是負責大眾事務的人的心態。
記者:現在《詩章》已近尾聲,大功告成之後,有沒有計劃全篇修訂?
龐德:我不知道。有些地方需要發揮,有些地方需要澄清,但我不知道該不該全盤修訂。無疑地,目前這部作品太含糊曖昧了,不過,我希望《天堂》裡漸升的次序能夠表達得清晰明了。當然應該有修正版,因為書中有不少無心之過。
詩四首
文字丨節選自《十月》雜誌
圖片丨圖片來源於網絡
編輯 | 阿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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