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毛,男,1969年生於哈爾濱。出版譯作有《小燕鷗》《佛蘭德斯的狗》《小貓杜威2:杜威的九生九世》《我所知道的野生動物》《恐怖隧道》《山羊茲拉特及其他故事》《胡椒罐大樓的小偵探》等。
對於許多中國觀眾而言,捷克電影是個陌生的名詞,印象中的捷克電影,似乎只有《好兵帥克》和動畫片《鼴鼠的故事》。有人或許會把《布拉格之戀》當成捷克電影,而那其實是美國人拍攝的,儘管電影的內容源自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高曉松寫過一首歌,叫作《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其中有這樣兩句歌詞:「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在我看來,捷克電影的永恆主題正是——生活不是眼前的苟且,而是詩和聖潔的田野。在市場化大潮席捲全球時,捷克電影人的理念卻是心系田野,永不苟且。不少捷克電影展現的都是鄉村或小城鎮的絕美風光與田園生活。那些金色田野、淳樸民居,那些雞鴨貓狗、家長裡短,都是捷克電影裡最常見也最感人的畫面。就算電影拍攝的是布拉格那樣的大城市裡的故事,故事裡的主人公也往往一心只想賦「歸去來」,唯有在回歸田園之後,才會得到真正的快樂與安寧。至於捷克電影裡的人,往往讓我想到哈謝克與拉達用文字和畫筆共同打造的「好兵帥克」:因為他們看起來就像帥克一樣性格開朗,風趣幽默,表面上渾渾噩噩,在面對大是大非時卻毫不糊塗,時刻為了和平與自由而抗爭,只是每個人採取的抗爭手段不一樣。當然,捷克電影裡還有其他類型的人,有的沉迷聲色,有的自命不凡,有的隨遇而安,有的脾氣火爆,有的性情溫順……他們就這麼平凡,誰也不想當英雄,但每當需要捍衛和平與自由或者說詩和心中的田野之時,他們多數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至少也不會去助紂為虐。也就是說,捷克人是最快活也最懂得生活的,所以永遠也不可能被長久奴役,這就是蘇聯最終從捷克撤軍的原因之一,也是捷克最終成為捷克的原因之一。相比電影術語和手法等,我心中的「好電影」標準更在於電影局部或細節,比如一段場景,一首插曲甚至一隻風度翩翩的貓。因為我相信布萊克的話:「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世界文學》的主編高興在談到捷克文學時說,當代捷克作家裡面,不是只有中國讀者熟悉的昆德拉、塞弗爾特和克裡瑪,捷克人更愛的當代作家其實是博胡米爾·赫拉巴爾,因為他們覺得他「最有捷克味道」,可以說是「始終不缺席的作家」。那麼赫拉巴爾是誰呢?起初我也沒有關注過,直到看了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嚴密監視的列車》。赫拉巴爾(1914—1997)是捷克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過於喧囂的孤獨》《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等等。妻子病故後,赫拉巴爾一度想要自殺,卻因愛貓如子而堅持活了下來,天天去林子裡餵野貓。遺憾的是,他最終還是熬不過病痛的折磨,在1997年2月3日從布拉格的一家醫院裡墜樓身亡,終年84歲。不知道是因為愛貓所以寫得好,還是因為寫得好所以愛貓,反正許多世界頂級作家都與他的貓形影不離,比如薩特和「虛無」,黑塞和「獅子」「老虎」。但赫拉巴爾顯然對貓咪愛得更深,因為他愛著一群貓,那些貓也願意跑到他身邊,等著他來喂,就像另一位著名的貓奴作家維吉尼亞·伍爾夫說的,「貓總是會跑到好人的身邊」。在《你讀過赫拉巴爾嗎》(劉星燦譯)一書中,作者甚至專門用一節的篇幅來寫赫拉巴爾與貓,題目是《視貓如子》。其中引用了他的一句話:「我想,我對戀人也從來沒像對貓咪們這樣關懷備至。我和它們在一起,感受著一種驚人的情侶症候群。」事實上,赫拉巴爾從小就與貓難捨難分,這種貫穿始終的貓之愛,讓他的作品顯得更有靈氣和自由精神,同時也更有人性和泥土氣息。赫拉巴爾的作品生來就有改成好劇本的潛質,把它們拍成電影的又是捷克著名導演伊利·曼佐(Jirí Menzel,1938—)——這兩位大師的合作,必然會擦出精彩的火花。伊利·曼佐
伊利·曼佐導演是新浪潮中堅,他最負盛名的《嚴密監視的列車》由赫拉巴爾同名中篇小說改編,充斥著欲望的詩意,不無諷謔與荒誕,榮獲第4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這是一部黑白電影,故事發生在二戰時遭德軍入侵的捷克一個小鎮的車站。最新入職的見習員米羅是個小夥子,沒什麼學識,也沒有什麼大志,只想跟在車站工作的女友來一場戀愛,卻在關鍵時刻舉而不起,於是失去生活希望,割腕自殺。但是人們發現得及時,把這個小夥子救活了,而他的自殺原因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車站。獲得第二次生命之後,米羅偶然了解到,負責照看他的同事是風流子胡比克,他竟然是捷克遊擊隊員,準備炸毀納粹的軍用火車。不久,一個女遊擊隊員為胡比克送來炸彈,胡比克趁機讓她去教米羅應該怎麼跟女人相處,而她順利地完成了這個特殊任務。第二天,米羅精神煥發,覺得擁有了無限的力量與勇氣。可是,就在胡比克準備去炸毀即將經過火車站的納粹軍用火車時,上級領導過來調查某事,於是米羅鎮定地拿過炸藥,替胡比克走出車站,順利地把炸藥扔到軍火車上。他自己卻不幸被納粹打死,與火車一起灰飛煙滅,成為真正的英雄。乍看起來,這些情節不無荒誕,荒誕之後卻有著合理與必然,更有著捷克特有的堅定信念與美好情感。《失翼靈雀》根據赫拉巴爾的小說《售屋廣告:我已不願居住的房子》改編,拍攝於1969年,1990年公映。這部電影講述的是20世紀50年代捷克「共產勞動營」裡發生的故事。一些不聽話的「資產階級分子」被安排到破工廠幹活,時刻受到監視,卻依然賊心不死,甚至膽敢談戀愛……電影表達了苦中作樂的人性追求,儘管在1969年就拍攝完成,但直到1990年才允許公映,並獲第4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熊獎、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金黃色的回憶》,根據赫拉巴爾的自傳性三部曲《河畔小城》的第一部《一縷秀髮》改編。故事以赫拉巴爾的童年經歷為藍本。他小時候家裡有座自營的啤酒廠,母親迷人大方,父親勤勞內向,平和的家庭卻因為叔叔宛如不速之客的介入,而起了波瀾。令人爆笑的喜劇就此在鎮上展開,而會長的哥哥和妻子爬上煙囪的那段戲,最是令人難忘……本片把前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的那個逝去的黃金時代重現銀幕,除了影片開頭的殺豬場面有些鬧劇,電影充滿暖心的捷克式幽默。《雪花蓮節》根據赫拉巴爾的小說《雪絨花的慶典》改編。故事發生在兩個小村鎮之間,那裡有怕媳婦的老頭子,有為豬肚湯送命的收藏家,有帶著羊坐汽車兜風的隱士,更有動不動就互掐的村民……導演用靜心而又親切的鏡頭環顧了這個村莊有趣的人們。《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根據赫拉巴爾的同名小說改編,榮獲第57屆柏林國際電影節的費比西獎。這部電影的內容多半由回憶構成,講述一個小人物從一無所有到不擇手段地富起來的個人拼搏史,但就在他真正變得有錢時候,所得被沒收了,他被丟進監獄,此時剩下的也就只有回憶了。我記住了片中的一句臺詞:「世界上最大的公司是天主教教會,他們賣的都是誰也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而我們稱之為上帝。」此外,赫拉巴爾的小說《過於喧囂的孤獨》在1996年被改編為電影。這個小說的中譯本是楊樂雲女士翻譯的,她還翻譯過《鮑·聶姆佐娃中短篇小說選》《卡·恰佩克戲劇選》《小城故事》等,於2009年12月14日去世。茲旦內克·斯維拉克1936年出生於布拉格,是捷克演員、幽默作家和編劇,也是捷克最受歡迎的文化人物之一。1989年,他是第3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的評審團成員之一。他與伊利·曼佐合作的電影《森林邊緣的寂寞》是一部反映老年生活的電影,斯維拉克本人還在片中出演了年輕的丈夫Lavicka。他帶著妻子和一對兒女來到鄉下,想要購買一個鰥居的老人的房子,當作度假別墅。老頭歡迎他們住下來,但就是遲遲不肯搬走,因為他已經孤獨得太久。Lavicka的妻子最終不耐煩,吵著要回城裡,直到事情出現轉機,老人因病住院,他們終於可以買下房子。可是Lavicka和孩子們漸漸對老人有了感情,再也捨不得與他分開……這部電影最出色的是唯美的畫面,把捷克的鄉村之美展現得淋漓盡致。《我的甜蜜家園》榮獲第59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提名。這部電影類似《金黃色的回憶》,講的也是捷克小鎮的生活,但更有思想,表現了特別而又感人的父子情懷——儘管片中二人並非父子。故事的主角是個心地善良的智障孤兒奧提克,負責給機靈的農場司機當徒弟——徒弟瘦得像麻稈,師傅胖得像皮球(簡直與拉達畫的好兵帥克沒什麼分別),彼此相映成趣。胖司機喜歡瘦徒弟,瘦徒弟愛胖師傅,最終他卻要被胖師傅遺棄,因為他老是惹麻煩。至於最後的結局——師徒步伐一致走在鄉間的路上,讓人感動。這是伊利·曼佐導演的最好看的電影。在當代捷克影壇上,有一個著名的「父子兵團」:父親善於創作和表演,尤其擅長扮演沉默寡言但父愛如山的慈父;兒子留在幕後,把父親的精彩表演拍攝下來,引起觀眾的共鳴。這個「父子兵團」,就是捷克著名演員、幽默作家和編劇茲旦內克·斯維拉克和他的兒子捷克著名導演揚·斯維拉克。《青青校樹》榮獲第6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提名,這也是我個人感覺或許是捷克電影裡面最精彩的一部。故事發生在捷克的一個鄉鎮小學裡。二戰結束後,「布拉格之春」爆發前,生活中有陰影、有淚水,也有歡笑和陽光,就像恐怖海峽樂隊(Dire Straits)在Why Worry裡唱的那樣:「Why worry, / thereshould be laughter after the pain / There should be sunshine after rain / Thesethings have always been the same / So why worry now」(你何必悲傷?痛苦之後一定有歡笑,雨水之後一定有陽光,世事就是這樣,所以現在還是不要悲傷吧)。從表面上看,《青青校樹》不過是有關小學生和親人、鄰居的流水帳,卻反映了有關父愛、師道、教育、生活等等多方面的內容,思想內涵要比同題材的法國電影《放牛班的春天》深刻豐富得多——如果《放牛班的春天》可以得85分,《青青校樹》則可以得100分。茲旦內克·斯維拉克在片中扮演的父親,看上去窩窩囊囊,笨嘴笨舌,態度粗暴,內心卻有著最真摯深切的父愛。在電影的最後,一直瞧不起他的兒子終於發現,他的父親才是全世界最可愛的人。當父子兩人相互擁抱在一起,相信每個觀眾都會覺得,茲旦內克·斯維拉克扮演的父親,乃是全世界最偉大的父親之一。與《放牛班的春天》一樣,《青青校樹》裡面也有著動人音樂,而且是經典音樂。在《青青校樹》的最後,你會聽到《喀秋莎》,而貫穿電影始終的則是捷克最著名作曲家德沃夏克的著名交響曲《自新大陸》第二樂章的旋律——《念故鄉》。在《青青校樹》的中段,兩個男孩跳進火車,在捷克的美麗鄉野上穿行時,《念故鄉》的旋律就那麼不可抵擋地傾瀉出來,牽引著我的心,重現著我的夢,歸還著我的愛,慰藉著我的生,洗滌著我的靈,讓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重看那個不足三分鐘的美妙片段。我甚至希望自己也在那列火車裡,永遠也不要下車……《給我一個爸》榮獲第69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第9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佳影片獎、1996年威尼斯電影節榮譽獎。故事發生在「布拉格之春」以後,至「天鵝絨革命」勝利時為止,內容深刻精彩,同時又不失幽默。茲旦內克·斯維拉克在其中扮演年過半百的「父親」盧卡。他原本是捷克交響樂團管弦樂隊裡的大提琴手,卻因為給販賣偽幸福的蘇聯人和捷克當局差評而只能去葬禮上演奏,賺不到幾個錢,窮得叮噹響。有人撮合他和一個來自俄國的孩子媽媽假結婚,以賺取外快,起初他不肯答應,卻又等著錢用,只能表示同意。「結婚」之後,那個孩子媽媽以他的夫人的名義獲準出國,去西德與情人團聚,把年幼的兒子科裡亞留給母親,母親卻突然去世,人們只好把孩子送給盧卡。為了藝術,盧卡始終未婚,突然得到這麼一個「兒子」,自然惱火得很,總想把孩子弄走,孩子起初也討厭他。不料雙方漸漸產生了父子情,誰也不願離開誰。就在他們準備永遠在一起時,政府部門卻想把孩子帶走,於是他們兩個開始四處躲藏……父子深情,令人動容。《布拉格練習曲》榮獲2008年捷克獅子獎最佳導演、最佳攝影獎等獎項,也是反映老年生活的電影。內容是一對居住在城市裡的老夫妻的生活與追求,其中隱含著對於人工智慧的反思——儘管那時的技術還沒有現在發達。茲旦內克·斯維拉克在片中飾演的老教師託克倫,不願面對有錢人家的子弟,決定提前退休,卻又閒不著,就去當快遞員,卻把自己摔傷了。好轉之後,他去商場裡打雜,負責回收和整理各種飲料瓶,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但商場老闆認為僱人不划算,買來一臺飲料瓶自動回收機,頂替了託克倫的崗位……豆瓣網友評論說:「退休老頭的生活熱情,有點兒捷克版閒人馬大姐的感覺。一趟老派電影的溫暖重溫,也是一曲對過去富有人情味的時代的戀戀不捨的輓歌。」《赤腳》故事發生在德軍入侵捷克之後,與《青青校樹》一樣,《赤腳》也是以男孩的視角展開,反映了他的成長和認知過程。內容不如《青青校樹》精彩,但畫面要美上數倍。事實上,《赤腳》不僅僅是電影,更是流動的詩篇、迷人的風景畫,每一幅畫面都是那麼引人入勝。《一天一隻貓》榮獲第16屆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評審團特別獎與技術大獎,沃依採克·雅斯尼導演。這是一部寓言式的電影,內容一般,創意不錯。電影講述有個魔法師來小鎮演出,帶來一隻戴著眼鏡的貓,只要摘下貓的眼鏡,被貓看到的人就會變成不同的顏色:撒謊的變成紫色,竊賊變成灰色,常跟隔壁老王來往的變成黃色,戀愛的變成紅色。所以你不難猜到,很多成年人都希望弄死那隻貓,它卻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最後,一個孩子找到那隻貓,興高採烈地抱著走,一群孩子簇擁著他,到處溜達。而凡是被貓看到的成年人,紛紛變成了不同的顏色……總之,這個電影的好處有二:一是新奇的創意,二是其中的貓貓可愛至極。《花園》,馬丁·蘇力克導演,這是一部奇特的電影。在《我的甜蜜家園》裡面扮演師傅的胖演員,在此當上了爸爸,只是戲份不多。電影的開頭,看起來還挺普通:城裡的裁縫給一位女顧客改衣服,她卻趁機溜到裁縫兒子的房間,與他抱到一起。裁縫很生氣,打發兒子去鄉下收拾祖父留下的老花園,免得女人再來糾纏兒子。裁縫的兒子來到老花園之後,奇蹟一件件地發生了。他遇到一個神秘女子,甚至還遇到了盧梭和維根斯坦,每天都對生活有著更深的感悟。電影的最後,裁縫兒子的黑貓逃出城市,前往花園。當裁縫也去了花園,與兒子進行拳擊,父子倆消除一切隔閡,那個神秘女子竟然從桌面上飛升起來……整部電影幾乎難以用語言解釋,仿佛充滿象徵意味的哲學筆記,讓人聯想到伊甸園與亞當、夏娃,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生活的最終目標——遠離塵世,回歸田園。《秋天裡的春光》榮獲2002年的克裡夫蘭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獎,捷克金獅獎最佳男主角獎、最佳女主角獎、最佳男配角獎、最佳劇本獎,捷克皮爾森電影節金翠鳥獎最佳影片獎,伏拉基米爾·米切爾導演。這部電影與《布拉格練習曲》和《森林邊緣的寂寞》一樣,都是反映老年生活的電影。《布拉格練習曲》講的是老夫妻晚年的衝突與理解,《森林邊緣的寂寞》講的是渴望驅散孤獨的空巢老人,而《秋天裡的春光》講的是老頑童範達和妻子對於死亡和子女的不同態度,內容感人,笑中有淚。「相對於西方國家,東歐的文學藝術同樣發達,波蘭、羅馬尼亞、南斯拉夫、匈牙利都為世界奉獻了一大批藝術大師。在世界電影的黃金年代,捷克電影1962年也掀起了強勁的『新浪潮』,略晚於大名鼎鼎的法國新浪潮。」願每一部捷克電影都能夠心系田野,永不苟且。本文刊發於《創作評譚》2020年第4期,轉載請註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