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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明朗的早晨,郡守李壽朋召集同僚,召開會議,李壽朋說了一些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類的開場白,就切入了正題,這一個正題就是,畫一幅蘇州地圖。從沒有繪過地圖的同僚們不得不走出書房,用飽覽詩書的雙眼開始對蘇州城進行著別致而細膩的觀察,然後將觀察到的東西,維妙維肖地刻錄在一塊大石頭上。於是《平江圖》誕生了。在平江圖上,街市的排列,水道的走向,主要建築物的分布,都一覽無餘。井然有序的街巷,與現在竟是大致相符,甚至一些街道的名稱,現在仍在沿用。歷史學家顧頡剛對著平江圖碑說道,當時蘇州市政,號稱天下第一,城區內外,不但河水錯綜,可供運輸洗濯之用,而且用小石子鋪砌街道,即在下雨天,亦可不致溼腳,故有「雨天可穿紅繡鞋」的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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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鸝巷口鶯欲語,烏鵲河頭冰欲消。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這一首詩所描繪的,也是蘇州小巷。說起小巷,戴望舒《雨巷》的音韻便會自然而然地不期而至:蘇州的丁香巷,是一條典型的蘇州小巷,她西起平江路,東止倉街,北面是中張家巷,南面是大柳枝巷。詩人是在怎樣的一個雨天,徜徉在這一條舊巷子的青石板路上的呢,有人為此專門做了考證,其實這樣的情調、這樣的意境、這樣的故事和這樣美麗的詩句,只能就是誕生在蘇州,蘇州的小巷。那是細雨迷濛裡悠長又寂寥的小巷,或是「小樓昨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小巷,思緒從紛繁瑣碎的世事糾纏裡一下子宕開很遠,隨意、自適、恬然、怡然。於是一種親切的美麗如水湧來,一顆苦於俗務的心便蕩漾其中。「煙水吳都郭,閶門駕碧流。綠楊深淺巷,青翰往來舟;朱戶千門室,丹楹百處樓」
這清幽之氣正是來自於清幽靜謐的蘇州小巷,來自音韻錚錚的青石板,來自高高的風火牆,來自簡潔質樸的石庫門,來自「庭院深深深幾許」。這冉冉氤氳在蘇州小巷裡的清幽之氣,是從許多宋版線裝書中飄逸而出的,是從許多明清青花瓷器裡盤旋而至的,是在那伴著崑曲票友們咿咿呀呀拍曲的笛音裡迴環往復的,是在那窮極樓閣廊臺之變化的蘇州園林裡修煉而成的。
遠道而來的外賓,在小巷裡拾到一塊帶有文字的殘磚,驚呼發現文物了。有一二百年的歷史,那殘磚該是文物。只是在蘇州小巷裡,你隨便走進那家,那舊宅的年紀大都有百年數百年,那精緻的磚雕門樓,那帶著深深繩槽的石井,那色彩斑駁的花窗,都是飽經滄桑,都是歷史的見證。如果那樣算的話,在蘇州小巷裡找文物不難,難的是要找出不是文物的東西來。的確,蘇州小巷裡的古物之多、密度之大是罕見的。在十多平方公裡的古城區裡,各級各類文物保護單位達到123處,其中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就有9處。更不提大大小小的巷子裡那古寺、古井、古園、古樹、古宅了。靈活多變的空間,參差錯落的造型,柔和雅致的色彩,玲瓏秀麗的庭院和臨水而築的風情,許多蘇州小巷本身就是文物。歷史,仿佛一記飄遠的鐘聲,唐,宋,元,明,清,一代一代,春來秋去,歲月由遠而近。花萼裡、蒹葭巷、蓮子巷、迎曉裡、懸僑弄、桃花塢、大柳枝巷……是唐詩一樣的凝鍊含蓄。是宋詞一樣的委婉細膩。是元曲一樣的清澈悠揚,是話本一樣的豐富生動。在蘇州的小巷中漫步,這種體驗是奇特的。高高的粉牆因為年久而色彩斑駁,那些牆頭上懸垂下來的古藤,牆上露出一角來的馬頭牆上的瓦花,那迴響在青石板上的足音,還有節節臺階和緊閉的大門,不禁使人生出走在時光隧道裡的錯覺來。「賣糖粥,賣糖粥。」幽靜的小巷裡仿佛飄來了駱駝擔的叫賣聲。賣花聲是姑蘇小巷裡最糯最甜,也最負盛名的叫賣聲了。小巷深處,隱約走來的是一位年輕的賣花姑娘。隨風而來的還有一陣陣幽鬱沁人的花香。這些賣花姑娘大多是城外虎丘山花農的女兒,拎著花藍,七裡山塘街,走了三裡半,還有三裡半。隨著她們怯生生的叫賣聲,花香漫進小巷,漫進深宅,在蘇州女人們的鬢邊、胸前、枕旁展示它們小巧雅潔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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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佯在高高的粉牆下,對於牆那邊的精彩,我們一無所知。「牆內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內佳人笑。」但是你盡可以放縱你的思緒,展開你不羈的想像……深深小巷裡喜歡拍曲的人很多,「小紅低唱我吹簫」,夫唱婦隨,優雅的水磨崑曲繚繞飛揚,飄過了高牆。巷子裡的老書迷打開收音機,接收的是「空中書場」,這個節目已經有年代了,老書迷印象中似乎是半個世紀以前就有了這空中「說書」。聽到評彈的弦索之音,巷子裡的人們就會眉飛色舞,就會情不自 禁地告訴朋友這是唱的什麼調,就會跟著「嗯嗯啊啊」哼起來。《三笑》是百聽不厭,每一次的聽起,深巷裡的人家都會想起點秋香的唐伯虎,想起明朝,蘇州的明朝。唐伯虎或者馮夢龍,意氣風發地從小巷裡經過,他們去赴雅集,或者是暢飲歸來。一些楚楚動人的女子和他們擦肩而過,走進水墨丹青或者《三言二拍》。多姿多彩的生活,再一次讓這座性情中的城市久久感動。蘇州城內,皋橋堍吳趨坊內臨街的小樓,唐伯虎就在這兒作畫賣畫。風和日麗,還有買家前來,還能換幾個錢打發日子,風雨交加了,便是門可羅雀,畫賣不出去,家裡就是「廚煙不繼」了。這是從江西回來以後的唐伯虎。覺察到寧王有野心,唐伯虎避之不及,費一番折,才回到了蘇州。不久寧王兵反,失敗後被俘處死。這使唐伯虎的命運中,又多了一層陰影,也使他存在心底的一絲絲希望徹底破滅。坐在樓頭的唐伯虎,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有了詩興。廉價的筍也沒人來買,還有誰會要這紙上的竹子呢。唐伯虎不由得一聲長嘆,這一聲長嘆餘音嫋嫋。數百年後,就是這座臨街樓頭的畫稿,每一幅都是價值連城,都是燦爛文明和優秀藝術的標誌。唐伯虎,潦倒而黯淡的大半生,令一個時代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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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小巷的命運,其實就是吳文化的命運。吳文化是關注細節的文化,因此,它常常被粗糙的時代忽略。
如果我們把蘇州比喻為一把摺扇,那麼,小巷就是它的扇骨了。當我們把摺扇打開,一面是明四家的山水,一面是張旭和孫過庭的草書。而在小巷的扇骨上,一代又一代人刻下了他們勞動、愛情、奮鬥的印記。文人墨客刻下了,販夫走卒刻下了。正是因為層面的多種多樣,才保證了文化的各款各式。記憶如生活一樣無序,但我們明確地感到走動在我們面前字裡行間賢德的先人,感到他們飄動的身影和靈動的思緒,感到他們的風姿感染了這一方山水,使這一方山水充滿靈性並且無比生動。悠悠歲月,流走了多少個春夏秋冬,流不走的是唱在心裡的歌。而歷史和文化,就是從這一個巷口到這一個巷尾,這樣的一次穿越,竟是2500年。如果把2500年的蘇州比做一棵參天的大樹,那麼,蘇州的小巷,就是長在這棵文化和歷史大樹上的枝椏了。舉世聞名的蘇州園林就該是結在樹上的美麗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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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兒美麗是給人看的,卻要看給誰看。玫瑰也好,芍藥也罷,每一種花都有自己獨特的寓意,就看你如何解讀了。蘇州園林也是如此,它對遊園者或者欣賞者提出的要求要高一些,至少要附庸風雅,要有一點傳統文化的準備,要熟讀一點古典詩詞,要掌握一點歷史典故,要了解一點造園時期的畫風書風,這樣我們就可以走進園林,蘇州的園林。滄浪亭位於蘇州城南,在蘇州園林中是最古老的,今天去看,也還是斑斑駁駁,透出古的氣息。它沒有其他園林的金碧輝煌,雕梁畫棟,卻另有樸實厚重的滋味,這一點恰與蘇舜欽這樣一個退隱了的詩人身份相稱。宋朝的蘇州,城南的街上,蘇舜欽經過府學,沿著貼水的曲徑,向東而行。偶然的抬頭望望,蘇舜欽看到的是一片荒地。這一片荒地崇阜廣水,草木鬱然,還有一架小橋,通向更加廣闊的郊野。蘇舜欽心裡一動,蘇舜欽決定以四萬貫錢買下這片地方,移花接木,圍山造水。頃刻之間,一片荒地煥發出燦爛的新意。歐陽修聽說了,隨即寄贈了一首詩來給蘇舜欽,詩裡面有這樣的句子:幾百年以後,江蘇巡撫梁章鉅在修復滄浪亭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蘇舜欽,想起了他的《過蘇州》詩中的句子:梁章鉅想,將歐陽修的和蘇舜欽的詩句裁剪一下,不就是一幅別開生面的對聯嗎。滄浪亭建造好了,蘇舜欽在滄浪亭住了下來,住在滄浪亭的蘇舜欽說,天氣好的時候,最適宜在滄浪亭遊玩了,我就時常穿著輕便的服裝,劃著小船,看看風景喝喝酒,開心了大聲唱著歌,或者就乾脆大叫幾聲,沒有什麼人來打擾你,自己就象魚兒和小鳥一樣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回歸了自然,身體舒適了,心情就不煩惱,許多道理也一下子豁然曉喻了。以前汲於名利場所,天天為微不足道的小事患得患失,反而不知道尋找真正生活的樂趣,真是又渺小又庸庸碌碌。滄浪亭以水環園,在圍牆森森的蘇州園林裡可謂獨一無二;此外,將亭內的山和亭外的水聯繫起來的是條復廊,唐代的皎然和尚曾說「詩有六至」--至險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麗而自然;至苦而無跡;至近而意遠;至放而不迂--滄浪亭裡的這條復廊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寂靜的復廊裡,似乎能看到前賢的身影,「近水遠山皆有情」,蘇舜欽策杖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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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計在於春,從中國私家園林這個方面而言,拙政園的造園規模和造園構想,都可以說是像二十四節氣中的「立春」。春風拂拂,春水漫漫,留連於亭臺樓閣之間,一如留連光景。拙政園雍容華貴、優雅大方,喜歡崑劇的人不去拙政園轉轉,是會有許多遺憾的。起碼會少了點觸景生情、觸類旁通的感性認識。或者說喜歡拙政園的人不去聽聽崑劇,其結果也是如此。拙政園在風格上與崑劇的魁首《牡丹亭》極為相似。拙政園還有一個神話,就是說曹雪芹的《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是以其為藍本,給書中大小貴賤的人物搭出個舞臺,一場悲歡離合的故事就這樣上演了。四百多年來,拙政園幾度分合,或為「私人宅院」,或做「金屋藏嬌」,或是「王府治所」,故事就這樣一幕一幕上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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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林是拙政園的比鄰,在幾十步的距離內,有這麼兩個名園,足見蘇州園林之盛了。傳說園中的每一塊太湖石都具獅子狀,其實獅子林的出處是佛陀說法威儀如獅子吼。它過去是個寺院。
二十世紀大名鼎鼎的作家福克納在一塊郵票般大小的土地上創作出不朽的作品,蘇州園林也是如此,有時候還更小,似乎只在半張郵票上建亭疊石。用半張郵票,蘇州園林就不無神奇地向世界寄出了一封信,蠅頭小楷,珠圓玉潤,夾敘夾議,條理分明。半園就是如此,半亭半閣,半真半假,這個「半」,是「懷抱琵琶半遮面」的「半」呢,還是「半江瑟瑟半江紅」的「半」?由於中國文化很早就「晴空一鶴排雲上」,獨領風騷,所以也就處處散發出一種成熟的氣息。它被不同的角度講述著、闡釋著,而蘇州園林可謂匠心獨具,用現身說法的方式,講述著、闡釋著中國文化的故事。散步在半園難免逼仄的花徑上,只要抬頭望去,似乎就能看到「便引詩情到碧霄」了。我要尋詩定是痴,詩來尋我卻難辭。今朝又被詩尋著,滿眼溪山獨去時。「林皋延佇,相緣竹樹蕭森;城市喧卑,必擇居鄰閒逸。」這是明末造園巨匠計成在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同時也是世界範圍內最早的造園名著《園冶》中所說的話。留園就深得其旨。留園,這一片山水的精彩在於它的水面和水面四周的景觀,繞水一周,等於穿過了一年中的四個季節。從探春的「清風池館」出發,走過「涵碧山房」,這裡是欣賞荷花的好地方,所以又稱「荷花廳」。然後訪秋,順著長廊漸次升高——高甍巨桷,水光日景,動搖而下上,其寬閒深靚,可以答遠響而生清風(《真州東園記》)。在陣陣清風裡,沒有坐進「聞木樨香軒」,就聞到桂花的香氣了。如果中秋夜有幸坐在「聞木樨香軒」的話,大概會和白居易一樣,聽得到月宮裡桂子輕輕滴落的聲音。「聞木樨香軒」和「清風池館」遙遙相對,一個春天,一個秋天,時間沙沙而去,歷史沙沙而來,遙遙相對的「聞木樨香軒」和「清風池館」,一部春秋,誰來解讀?從「聞木樨香軒」往高處望去,是用來賞雪的「可亭」,碰巧遇到銀桂飄落,也是可以以花代雪,也是可以陶庵夢憶:「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只是沒有人說「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罷了。蘇州在外人看來,青山綠水,雲樹煙蘆,粉牆黛瓦,吳儂軟語,定是一個溫柔之鄉了。誰能料到竟也有無數慷慨之士。滄浪亭沿河一帶的黃石,據說是宋朝造園藝術在蘇州唯一留下的雪泥鴻爪。是耶非耶,並不重要,細細體會,的確大有遺意:隔水相望,樸素坦率一如王禹偁、梅堯臣的詩作;近身相撫,方闊瘦硬恰似歐陽修、黃庭堅的書法。在午後的陽光裡,遠遠看來,黃石的色澤,更使這一片風景增添了獨一無二的秋天醇厚如酒的況味。五百名賢祠,三麵粉牆上,嵌著從春秋到清朝兩千五百年間的與蘇州有關的五百九十四位仁人志士。「五百名賢」,是取其整數,與佛教傳說中的五百羅漢交相輝映。把一些外地名流暫先拋開,可以看到蘇州也有無數慷慨之士此話不虛。對近現代影響深遠的兩句話,就都是兩個蘇州人說的--一句是範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從這裡走過,既是身體的一次漫步,也是心靈的一次跋涉。中國園林,予謂有靜觀與動觀,大園以動觀為主,小園以靜觀為主,並相輔而行事,要之景隨人意,動靜適時,且與園之大小有關。蘇州園林,除了動靜適時相輔相成之外,還有身體和心靈在剎那間領悟到永恆的交流。或者說動靜適時相輔相成,就是為了獲得身體和心靈在剎那間領悟到永恆的交流。正因為有了這一層面,所以蘇州園林就不僅僅只是單純的風景區,它雖然是人工山水,但它的人文精神,使它具有了即使天開也不能達到的某種深度。
九、尾聲
園林的故事快講完了,其實園林只是一個說明,說明在中國文化裡有一種品質,從不缺失的品質,這種品質就是成熟的精神。蘇州園林則是映著它的一滴水,從簷頭漏下,透明的身體被拉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