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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孤獨張藝謀》 周曉楓 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
周曉楓:自2006年至今擔任張藝謀文學策劃,參與《三槍拍案驚奇》、《山楂樹之戀》、《金陵十三釵》、《歸來》等電影的策劃。1969年6月出生於北京,畢業於山東大學中文系。曾獲魯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冰心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
《宿命:孤獨張藝謀》是周曉楓記錄其自2006年作為張藝謀的文學策劃以來,與張藝謀一起親身經歷的真實事件。該書記錄了「二張」從「每周一次的到小偉家吃飯」的親密無間到「兩人割袍斷義」的決裂過程,揭露張藝謀與鞏俐分手始末以及首次回應網絡上口誅筆伐的超生風波等等熱點事件。除了內容爆料,周曉楓更從張藝謀這個人出發,將他的工作、家庭、事業、兄弟、朋友、戀人一一進行梳理、描述。在書中周曉楓道出了她眼中的張藝謀——一個在宿命中沉浮的人。
把畢飛宇熬得活活昏死過去
合作數年期間,我從沒見張藝謀打過一個哈欠,他好像天生就沒有那個功能,至多只是幾十個小時沒有睡眠過後,眼睛裡有點小血絲。
我熬得脫形,白髮頻生,再看他老人家神採奕奕,不禁半是諂媚半是抱怨地說:「難道您就不需要休息嗎?別人可不能像你似的,奔馳只燒奧拓的油量。」他點頭:「是啊,他們都說我體能超強。不過最近還是有點疲憊,是不是看著跟野狼似的?」當時我困得眼花,看他凸顴骨、深眼眶、兩頰對稱下陷,我心裡哀嘆一聲:沒人說過你長得像駱駝嗎?怪不得,比一般的大牲口能扛多了。
據說,張藝謀打出道就以此著稱。拍攝電影《活著》的時候,張藝謀邊拍攝邊改劇本。每天結束拍攝後,把主創集中到一起,討論接下去的劇本內容和表演方式。熬到最後,人聲漸息,編劇蘆葦像木偶一樣僵住,全身只有兩個手指頭活動,用於控制錄音機的按鍵,把張藝謀的想法先錄下來,等思維復甦時再領會精神。主演葛優半夢半醒,他的臉上用打開的劇本蓋住,從劇本下偶爾發出一兩聲鼻音兒,劇本封面赫然上書兩個鬥大的黑體字:活著。張藝謀不挑人,誰睜著眼睛誰倒黴,被張藝謀逮住就往死裡談,直到對方失神、呆滯的眼睛終於閉上。張藝謀就在旁邊等著,他的眼睛跟探照燈似的來回掃射,看誰把眼睛重新睜開——誰敢把眼睛睜開,他就接著跟誰練。
作家畢飛宇曾跟我說,當年給《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當編劇,張藝謀這個可怕的習慣,令人喪膽。劇組人員遠遠見到張藝謀,望風而逃。有時,畢飛宇實在困得不行,只好逃回賓館自己的床上,張藝謀追殺而來。儘管畢飛宇半躺半坐、半死不活地賴在自己的床上,張藝謀依舊不肯放過,圍著畢飛宇的床打轉,跟他商量這樣那樣的情節,活像牧師圍繞彌留者的床。終於,把畢飛宇熬得活活昏死過去,張藝謀才悵然若失地離開他的房間。
電影拍攝期間,張藝謀的小宇宙爆發起來更為可怕。他白天拍攝鏡頭,晚上完成剪輯,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數月如此。所以,他的電影關機不久就能完成粗剪。
對於張藝謀來說,工作不是懲罰,是他持續的沉迷。張藝謀自述:「我們這一代人受的教育,不會善待自己。回想我的經歷,一步一步碰上好機會,可比我有才的多得是!假如我還在浪費時間、虛度光陰,說不過去。」
他不浪費時間的手段,太逗了。很多人把手錶調快幾分鐘,免於誤事;張藝謀也習慣如此,他很少遲到,即使遇到特殊情況被迫晚到,他也會打電話通知。有一次,我們幾個人在一起吃飯,陳婷突然問張藝謀:「你的表怎麼了,現在到底幾點?」不是手錶的毛病,張藝謀這個樂於給自己上弦的人,越上越緊,他竟然把表調快了將近半個小時。我不禁諷刺地想:真夠國際範兒的,分分秒秒,生活在時差裡。在我們的批評裡,張藝謀戀戀不捨地把指針調回去,還是比標準時間快了10分鐘。說起來,陳婷是整個工作室的大恩人,她有時會拉張藝謀去度假——對我們來說,無異於解放的通知。張藝謀的家庭對外公開以後,他們的日子明亮了,我們的節日也比原來多了。
張藝謀對「機會」也有著自己的理解:「你沒有辦法辨別什麼是機會,沒有人能長一雙慧眼,看到機會的來臨。你只能做各種各樣的準備,往往是準備之後你做了臨時性的選擇、不知深淺的決定,正是這些準備,讓你的各種選擇和決定改變了命運。等你若干年回過頭看,你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次抓住的就是機會。」
孩子上幾年級都不知道
張藝謀事務太多,不可能讓他做到心細如髮,明察秋毫。只有在創作領域,他面面俱到,恨不得事事躬親;人際周旋上,他讓人惱怒。
張藝謀到程十慶位於東三環的辦公室,看到書桌上的筆墨紙硯,信手拿起毛筆,準備小試鋒芒。寫我名字的時候,張藝謀歪頭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我名字怎麼寫了。拜託!我已經跟您老人家工作五年了好嗎?他還是會在交接的信封上赫然寫錯成「周曉峰」。張藝謀接著問給他當助手多年的龐麗薇:「哎,你的名兒有草字頭嗎?」他拿不準是「龐麗薇」還是「龐麗微」。這聽來令人遺憾,因為他顯得如此不關心周圍,數年竟不知道下屬名字的準確寫法——得多自我,多冷漠,多自私,多不顧及他人,他才能有這樣的無視啊!平常越替他著想、事事以他為重的下屬,越容易產生傷心和不滿。
然而,假若你知道下一個細節呢?有一個周末,張藝謀在家裡摸著他長子張壹男的頭,感慨:「壹男啊,都長這麼高了,你上幾年級了?」張藝謀得到了那個他因忽視而生疏的答案。張藝謀畢竟是父親,可連孩子上幾年級都不知道,他不管學業和生活的細則,這些都是由妻子陳婷打理。下周,同樣的時段、同樣的情境下,就跟場景又重拍了一遍似的,張藝謀摸著壹男的頭,又發出一模一樣的感慨:「壹男啊,都長這麼高了,你上幾年級了?」無言以對的孩子,只好沉默著轉身離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表達抗議。
若想讓張藝謀為你考慮得事事周全,不可能;但若你的訴求合理,他也一定不為難別人。打個比方,張藝謀在那裡吃肉,如果你想要塊骨頭啃啃,他沒意見,捨得拿出一塊給你吃。不像影視圈中的許多人,別說分他的肉了,湯都喝不上,他恨不得把你手中的半個饅頭搶過來。可是,若你忍飢挨餓地待在張藝謀旁邊,你別指望張藝謀能發現你掉到手背上的口水……更極端地說,你就是活活餓死在他旁邊,他都未必發現。張藝謀不是察言觀色然後八方送溫暖的可人兒,他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裡,都沒注意他自己手裡抓著、正往嘴裡送的是什麼東西——我懷疑,即使他啃到的是自己的手指頭,痛感也比常人慢上好幾拍。
《歸來》突然被調去審查,十幾個小時毫無音信反饋,不知能否通過。張藝謀中午給我打電話,告知這個令人憂慮的情況。從接他電話到當晚七八點鐘的時間裡,我魂不守舍、食不甘味,緊張又恍惚,比失戀還難受。到了晚上,實在忍不住,給龐麗薇發了簡訊,說無論幾點,只要有消息請立即通知,我在等靴子掉下來的過程中就像在等刀子掉下來。龐麗薇說,他們下午早就得了信兒,片子通過,還獲得好評呢!
我一方面如釋重負,一方面氣惱不已,給張藝謀發簡訊質問和聲討:「為什麼警報響起的時候告訴我,等警報解除的時候你倒逍遙了,留我在黑暗裡繼續提心弔膽?!」張藝謀回電話:「哎呀,我一高興,忙別的事就把你給忘了。」張藝謀這點好,他實誠,不編個高級藉口來嚇唬你,也不否認自己忘了,他的誠懇容易達至諒解。
更何況,這件事說起來是我過分和苛責。我自己遊神散仙似的,終日閒得哼哼,同時也是誇張的健忘症患者,經常因為這種生理缺陷而被懷疑為傲慢自大的品德缺陷。張藝謀每天的事兒密集銜接,他都沒有悠然喝茶的工夫,我們不應該要求他百密而無一疏地牢記樁樁件件——那他就不是張藝謀而是速記員了。
從某種程度上說,張藝謀實在不是個生活藝術家。電影讓他忘卻煩惱,而生活裡,一腦子亂七八糟的瑣碎官司令他被動與無奈。遇到合作順利的搭檔,他下次就不想換張兒,回回找他。對待下屬也是,誰辦事利索、體面、靈活,張藝謀就找誰,他不會過腦子想想,勞動量的分配是否得當。我想人人如此,都怕麻煩,我們在心理上自然依賴那些令人放心的靠譜者,就像電走捷徑,知道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張藝謀的管理水平不佳,獎懲制度不夠嚴明。他做事力求高效,結果是鞭打快牛;誰不能幹,張藝謀發幾句牢騷之後也就算了,這使混事者也容易存活。
認識張藝謀之前,人們往往受到坊間流傳的影響,覺得他的形象和行事都令人起疑。合作者一開始,未必喜歡他,最初長達幾年,我都難以克服對他的敵意。真誠的人要比虛偽的人更快地暴露缺點,因為張藝謀不做技術處理。我們說:路遙知馬力——然而,路遠到馬都乏力的程度,能否堅持到終點?一百個上路的好人,99個死在路上,只剩一個成為終點的倖存者;問題是,他勢單力薄,怎麼對付途中不斷加入的投機者?
張藝謀似乎只宜和君子交往,說起來,其實是不適合與人交往;因為人分好壞,不可能我們遇到的處處光明。只適合交往好人的人,往往把人往好處想——乃至,混淆是非,分不清好壞。
(原標題:《性情不打褶子的張藝謀》,轉自:深圳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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