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死君:3月5日,是義大利電影大師皮埃爾·保羅·帕索裡尼的97歲冥誕,正好他的電影專著《異端的影像:帕索裡尼訪談錄》在絕版近10年後得以重版。時至今日,我們早已不再用「驚世駭俗」來形容這位大師,他的一生更像是「理想主義者穿過不平凡的暴風雨」。
鑑於帕索裡尼的特別的天真,它(《薩羅或索多瑪120天》)讓任何人都不能自稱清白。——羅蘭·巴特
聖·帕索裡尼的多幅面孔
集詩人、小說家、異教徒、馬克思主義者和學者多重身份於一身,皮耶爾·保羅·帕索裡尼(Pier Paolo Pasolini, 1922-1975)其實是一位被妖魔化的義大利天才導演。他的代表作品包括《定理》、《俄狄浦斯王》、《馬太福音》(威尼斯電影節評審團特別獎)、《十日談》(柏林國際電影節銀熊獎)、《坎特伯雷故事集》(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一千零一夜》(坎城電影節評審團大獎)、《薩羅或索多瑪的120天》等等。
從1922年3月5日生於博洛尼亞,到1975年11月1日卒於羅馬,帕索裡尼歷時53年的一生和他的祖國義大利一起走過波詭雲譎的動蕩歲月,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到戰後重建,從經濟奇蹟到歐洲革命風潮,再從經濟危機到消費社會成型,二十世紀的那段歷史曾讓當時歐洲知識分子們命運多舛,卻也令他們迸發出了澎湃的時代激情。
戚琳在論文《帕索裡尼和他的電影詩性論》中曾援引了這樣一段話:「在他死亡時,他不僅被公認為是一位偉大的被詛咒的詩人,而且更被公認為是戰後歐洲最重要的知識分子之一。他在義大利的地位,或許就如同薩特在法國所享有的地位可互相比擬!……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帕索裡尼深受葛蘭西(義大利共產黨精神領袖)思想的影響。因為葛蘭西不僅強調『庶民』階級的重要性,強調知識分子的社會使命,同時也強調『美和藝術的價值』。帕索裡尼於1954年創作的詩歌《葛蘭西灰燼》為他贏得了極大聲譽。」
然而,也有人指出,與葛蘭西所定義的知識分子來說,帕索裡尼更符合朱利安·班達為知識分子所下的定義:才智出眾,稀有罕見,「支持、維護的正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真理與正義的標準」,「不是追求實用的目的,而是在藝術、科學或形而上的思索中尋求樂趣」。帕索裡尼在1947年加入共產黨後開始閱讀葛蘭西的著作,然而1949年他被控「道德敗壞」,被革除教職,為了謀生被迫與母親赴羅馬定居。
在二戰後50年代初的義大利,經濟破敗,他在羅馬邦區的貧民窟目睹了一無所有的流氓無產者的被社會所遺忘的狀況:騙子、竊賊、強盜、有被汙辱與被損害的……然而就是這些「次-無產階級」的艱難生活狀況讓帕索裡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隨之創作了《生之兒女》《暴烈人生》,另外兩部早期影片《乞丐》《羅馬媽媽》的人物也是孕育於這樣的社會環境中。他記錄表現這些社會歷史邊緣人物的文學和電影作品屢道非議,但他聲稱:「真正的殘酷來自事物本身,是生活的本質使人恐怖。」
文藝評論家賈曉偉在《從帕索裡尼說起》一文中概括過,「性本惡」是帕索裡尼晚期電影中審視生命的基本信條,對「惡」的揭示系統化、史詩化,有目的、有預謀,摧毀西方人文主義傳統對人的終極看法……帕索裡尼早期拍攝過《羅馬媽媽》《軟奶酪》《馬太福音》,表現人道主義與人子的神恩學說,物質主義與叢林原則造就了黑暗一統天下,他一定是從中發現了宗教與人文主義傳統在殘酷社會裡的無用和乏力。」
他的異端認同和反抗精神可能就來自於他對宗教和資產階級社會的失望,以及對社會底層弱勢群體和邊緣個體命運的同情與關注。儘管在那些敵視他的新法西斯分子、梵蒂岡的教士、或許還有黑手黨徒們看來,他是道德淪喪、危害社會的公敵異類,但實際上在生活中他卻是一個性格異常溫和的人。義大利另一位電影大師費德裡科·費裡尼曾這樣評價:「帕索裡尼擁有一種受創的的溫柔:他身上那種迷離而隱秘的力量——就像我心目中的卡夫卡一樣。」
由商務印書館最新推出的《異端的影像:帕索裡尼訪談錄》,是帕索裡尼對自己不平凡的人生經歷以及創作過程的一次總體回顧。書中不時閃耀著他留下的名言金句,從詩歌到權力,從電影到藝術創作,從這些字裡行間,我們不難感受帕索裡尼那份太陽般的焦躁與難以掩蓋的才情。
帕索裡尼在談論什麼?
他談論詩歌與電影:
「詩歌是某種可以交流日常情景的手工藝品。」
「電影是連續的、記憶的或夢的片段,以及它們本身的內容都深富詩意。」
「當我拍電影時,我總是置身於樹叢間的現實中,以及混跡於在像你們自己這樣的人中間。我和現實之間沒有文學作品中那樣的象徵性或傳統式的過濾器。電影就是我對現實之愛的爆發。」
「我曾說過,我心中有三個英雄:基督、馬克思和弗洛伊德。這意味著把一切都簡化成了公式。事實上,我唯一的英雄是現實。如果我選擇成為一名電影製作人和作家的話,那是因為我不想只是通過文字構成的象徵符號來表達現實,而是更喜歡把電影作為其的表達方式——一種通過現實來表達現實的方式。」
他談論性與權力:
「對大多數人來說,當今世界的性自由實際上只是一種慣例、一種義務、一種社會責任、一種社會焦慮以及消費者生活方式的一個必要特徵。」
「馬克思對權力的定義是:把人類商品化的力量。」
「我認為我們再也不會有任何形態的社會,能讓置身其中的人們能夠自由生活。人們不應該對此抱有希望。一個人不應該對任何事抱有希望。希望是政治家們為了取悅選民而發明的。」
他談論時代與現實:
「現在我們就生存於這種現實之中,非常冷酷的現實,但我們得去調試自身。我們的記憶一向不好。我們面對的是今天發生的事情:因為忍耐而造成的壓抑是所有壓抑中最殘酷的。」
「革命現在已僅僅變為了一種情緒而已。」
「足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神聖儀式。」
「消費品的力量……是源自於所謂的自由主義和革新主義對自由的要求,並且,通過佔據和挪用這些消費品,這股力量讓它們失去原本的意義,從而也改變它們的天然屬性。」
「沒有什麼是永垂不朽的,只能希望末日到來時能消除等待中那無休止的痛苦。」
他談論信仰與死亡
「真理不只是存在於某個夢中,而是存在於許多個夢裡。」
「如果你了解我是一個無信仰者,那麼你就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儘管我可能是一個無信仰者,但我卻是一個對信仰懷有一絲念舊之情的無信仰者。」
「我對將信仰世俗化不感興趣:這是我討厭的一種時尚,是屬於小資產階級的。而我要儘可能重新讓事物神聖化,我要把它們重新打造為神話。」
「死亡的確決定著人生是否有意義。當生命結束時,它所被賦予的某種意義便浮現出來;然而,不到死亡這一步,意義就還不能體現,那時它的意義懸而未定,因此也是模稜兩可的。然而坦誠地講,我必須補充一點,在我看來,死亡只有在不公正和不能被理性證明合理的情況下才是舉足輕重的。對我來說,死亡是史詩和終止的最高級別。」
他談論自己,他談論帕索裡尼
「我的情況是,既不是對政治漠不關心,也不是搞獨立,而是孤獨。」
「我認為誹謗是一種權利,而被誹謗是一種樂趣,那些拒絕被誹謗的人都是道德家。
「作為一個藝術家,如果他是無私且充滿激情的,那麼他就總是一個活生生的抗議代表。只要他開口,出口的必定是抗議的語句:他反對因循守舊,反對官方、公共或國家的東西,反對所有人都覺得舒服的東西,所以當他開口的時候,別的藝術家就興致高漲,因為只要他一開口總會散布令人震驚的新聞。」
「主導我所有作品的標誌是對生命的渴望,這種專屬感,它並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這份對生命的熱愛。」
「我們生存的時代消亡了,而在這個在冥冥之中註定要羞辱我們的世界中,那個時代確有著我們的道德的光芒和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抵抗。」
在我憔悴的激情中,
我從沒有像現在如一具屍體一樣
當我再次手握我如今的碑文時——
現在倘若還可成為真實,
當在它被閃亮虛無的迷戀執念
摧毀於永恆
和瞬間之後
————帕索裡尼
《 異 端 的 影 像 》
帕索裡尼訪談錄完整版
他是純粹的鬥士,不與任何人為伍
本書是帕索裡尼對自己不平凡的人生經歷和創作過程的一次總體回顧,由兩部分組成。其第一部分為時任義大利駐美國使館的文化參贊朱塞佩·卡爾迪洛1969年在紐約對帕索裡尼的錄音採訪,後由紐約大學義大利文學教授、美國義大利詩歌研究會主席、批評家路易吉·豐塔內拉整理而成。在整理這段訪談時,路易吉·豐塔內拉曾說:「聽這份珍貴的錄音,仿佛親身感受到60年代末的那些不平凡的歲月。」第二部分為著名文化記者奧斯瓦爾德·斯塔克1968年在羅馬期間對帕索裡尼進行的歷時兩周的採訪,這份不可多得的訪談錄從1969年出版以來,成為研究帕索裡尼的著作引用最多的文字之一。